我一直觉得魏堵堂在我们家待着,对他来说简直就是一个大写的憋屈。
他会忘记我们家有个装得格外低的悬空柜子,以他的身高,他有时候路过的时候会碰到脑袋,然后闷哼一声。他会在燥热且没有空调的夜里失眠,因为我晚上出来喝水的时候,可以听见他辗转反侧时的床板吱呀声。
由于我的房间没有那种大型书架,所以我的书总会摞在书桌的左右两侧,只留下中间的一小块用来写作业。我是习惯了,因为学校的学生桌比这个桌子还要小得多。但现在,魏楮堂也只能缩在那小块地方里敲他的电脑,完成工作。
还有,因为我们这里的网络不好,他的文件总要缓冲半天才能打开,在缓冲的时候,他会出来打个水。
有次,他那几百MB的文件下了半天都没下下来,他就出来逛了一圈,随便问我房间里的书他可以看吗。
我说:“可以。右边那些都是教辅,没什么好看的,左边那一沓都是图书馆里借来的,不知道有没有你想看的。”
他点头道谢,说了句好的,就又回房了。
几分钟后,我隐约听到书房里响起了书页翻动的声音。
但他也从不抱怨,他似乎只是单纯地来融入这里,而不是来改变这里的。
他跟我想象中的,似乎有点不一样。
他会穿着没有任何LOGO的便服,踩着拖鞋晃晃悠悠地下楼买早餐。会跟楼下店铺的阿姨热情打招呼,然后三言两语就逗得阿姨心花怒放,笑得满脸通红,之后阿姨就会塞多几个小笼包给他。
然后许琦素就把下楼买早餐的光荣任务交给了他,于是我们每天可以“莫名其妙”地多获得一点楼下阿姨的早餐赠礼。
他会偶尔闲逛到对面的公园里,然后跟那里的老头下棋,什么都不赌,只图个开心。围观的老人在他旁边指点江山,说他下哪里哪里比较好,他倒不急不恼,笑说有点道理,但他这么下可能更好。
没有棋下的时候,他会躲在榕树荫底下,蹭那些老人家的收音机听,而我晨跑的时候,经常看见他坐在一位戴眼镜的老头附近,听见跟他用方言跟老头道家长里短,夸他收音机音质好。
那老头的收音机音质确实很好,我听过两耳朵,他的收音机里有时候播着一些戏剧,咿咿呀呀地响,我只能听懂几个字。有时候又播的是粤语讲古,那人语气抑扬顿挫,讲得绘声绘色的,颇有意趣。
有次我去图书馆还书,碰见了他,他刚好从公园里回来。
“小孩儿,去哪?”
“图书馆,还书。”
他朝我招招手,我不解其意,只跟着他去了车库,见他从里面推出了部机车,他说:“我刚好要出门一趟,顺路送你?”
我刚想说不用,他就抢一步说道:“这摞书这么重,你这细胳膊细腿的,就打算这么拎着走过去?”
我心说也不是特别远。但可能是因为他这部车跟我所见过的车都不一样,很干净,锃亮,多了那些机车党的飒爽意味在里面,让人有点挪不开眼。
跟他这个人一样。
所以我道了声谢,很诚恳地叫了声哥,就这么坐上了他的后座。
我的书用大塑料袋装了起来,被他挂在前头,我坐在后座,他叫我抓紧了,我看了一圈,并没有发现有什么可以供我抓牢的地方,我只能虚虚地搂住他的腰。
他车的声浪挺大,听起来挺厉害的。但他就是属于那种光打雷不下雨的类型,他的车速并不算快,跟开电瓶车一个速度。
到了图书馆,我又道了声谢,跳下车,提着那摞书就这么进去了。
等到我出来的时候,我居然还在门口看见了魏楮堂,他手肘搭着机车的把手,在玩着手机,姿态悠闲,似乎从未离开过。
看到他的那么一瞬,我甚至都以为他是特意在等我的。
我试探地走前去,跟他打了个招呼。
“哥?你的事忙完了?”
他不答反问:“怎么这次借的书更多了,看的完吗?”
自从他之前问我能不能看书桌上的书后,我就暗自观察,按照他看书的口味给他挑了几本书,但我怕失误,所以没好意思跟他说。
我只是说:“一个月,可以。”
我从前是不敢看他的眼睛说话的,因为哪怕他嘴角常揣着半分笑意,他的眼也总给人一种莫名的震慑力。
但这下,我鼓起勇气,看着他的眼睛问他:“哥,你是特的来接我的?”
他轻笑出声:“我要说是,你会感动得泪流满面吗?”
他朝我笑的时候,带着微薄的谑意,眉眼间多了些惑人的轻佻。
我的心脏被鼓动了一下,这种感觉让我觉得新奇。
在许琦素的教导下,我被锻炼出了自力更生的本事,却很少被人这么惯着,也几乎没人会这么惯着我。
我堪称轻快地坐上他的后座,“我会叫许琦素今晚多给你煮个鸡蛋。”
他又笑了,“一个不够,得俩。”
***
晚间,我说到做到,还真叫许琦素给他多弄了俩鸡蛋,不过不是蒸的,是两个蛋打在一起,搅碎,给他煎了个蛋饼。
吃完晚餐,魏楮堂在客厅和许琦素看电视,时不时闲聊两句。我去收拾那打我借回来的书,按照我的习惯,把它摆到我房间里的桌上。
我进去摆书的时候,看见魏楮堂的行李箱立在书桌旁,除了着两个行李箱和书桌上的电脑,这个房间根本就没有属于他的东西。
房间太小,为了方便整理,我挪了一下他的行李箱,发现还挺沉,里面的东西似乎还没被收拾出来。
或者说,魏楮堂根本不打算收拾,因为他根本不会长住。
似乎只要拉起这行李箱的拉杆,这个人就可以立马离开,可以很轻易地把这里的一切喧嚣、落后、落魄扔在身后。
我的房间不用再被人占用,我不用再睡那张窄小的矮床,洗碗时我不用多洗一副碗筷……这听起来似乎是件好事,但我并没有为此而感到宽慰。
***
我不止一次描述过这里的混乱,这种混乱在寻常家庭看来,近似于荒诞。
就如现在,我家门前站着好几个哥特装束的青年,看起来只有初中毕业的年龄,便学会叼着烟,拿腔拿调地问我讨要保护费。
许琦素去上班了,魏楮堂被这里的蜗牛般的网速整无语了,跑去百里外的咖啡馆,继续下他那几百MB的文件了。
我盯着他们手上的棒球棍,直言说没钱。
他们脸色由嚣转忿,挥动着手上的劣质木棍,似乎想直接威逼。
我摆了摆手,示意他们退后一步,然后走出门外,咯哒一声,把门锁上了。
待在屋里当缩头乌龟定然是明智的,但我怕他们一怒之下把我家的窗砸了,我精打细算地计了一下维修费,感觉还是跟他们打一架合算点。
他们虽比我大出几岁,但也真是只比我大几岁而已,除了长个头,他们力气和脑子倒是一点没涨,估计只敢骗骗独自在家的小孩儿的钱了。
我的打架没有过分的技巧,只是比较不要命。
我随手拿起走廊上的一个花盆,把里面的土泼到一个人的脸上,把花盆砸碎在他的脑袋上,然后微一侧身,躲开了那根欲砸在我背上的棒球棍,抓着他的头发往前一推,跟多米诺骨牌似的,一个人倒,带着一群人倒。
谁知刚刚被我推倒下的人一下站了起来,抓着一块锋利的瓷片就往我脸上招呼。
我挡开了,却在我手臂上留下了道极长的血痕,随之而来的,我感觉胃部一沉,一时间胃酸倒流,几欲呕吐。
他一拳砸在了我的腹部。
我咽下一口酸水,抬手往他的脸上重重地盖了一拳。
我的腿部直击他的下部软肋,手上不停地往他脸上盖拳头,像盖印章一样,把他的脸招呼得发肿发红,他的鼻血沾在了我的手上。
他们逃了。
我盯着手上血发愣,想了一下,捡起掉在地上的一片绿萝叶,把手上的血细细地擦去。
他们走后,我却听到背后有脚步声,我本能地回头,看见来人是魏楮堂。
他不疾不徐地走来,我不知道他看到了多少,也不知道那群人是不是看见他才匆忙逃走的。
他走到我面前,神色像潭湖一般沉寂,像是他所有的懒散、佻达都被这潭水冲走了。
他微微俯身,问:“那群人是干什么的?”
“自称收保护费的。”
他抓住我的手臂,盯着上面的一道长长的血痕,却说:“腹部上的伤,应该见淤了。”
我被他说得一愣,还真觉得腹部隐隐作痛,条件反射地撩起衣摆看,发现刚才挨的那一拳在肚子上显了个红印,但还没见淤青,倒是有很多陈年旧伤。
魏楮堂眼尖,也看见了,“很多旧伤,也是这么来的?”
要是许琦素这么问起,我定会撒谎说不是,但偏偏他的语气亦笃,眼神亦坚,我竟说不出一声“不”。
他问:“为什么不说?”
“这个地方有它独到的生存规则。”
“素姐知道吗?”
“不知道。”我看着他的眼说,“也不能让她知道。”
“没想过搬走吗?”
“我了解过,这里的租金最低廉,哪怕有涨幅也是可接受范围内。”我说,“……她已经在这里生活了很久了,我希望维持这种风平浪静。”
我虽然知道眼前这个男人生活条件不会太糟——起码在六年前,我也同他一样过着上流公子般的无忧生活。但我并不希望他给我们提供施舍般的帮助,也不希望从他眼里看见同情的情感。
就像于连说的,我虽低微,但我不低贱。
“疼么?”
他这个问题属于我的意料之外,我下意识答:“不疼……”
“嗯。”他说,“收拾好残局,带你下楼。”
“去哪?”
“买药。”
“……哦。”
哪怕在很久之后的日子里,我屡屡以最没技巧、最野蛮的方式把恶人打趴下,这个男人都会为我弯下腰,问我疼不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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