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小鼠逃窜

我上了初中,据说是魏楮堂帮了个小忙。

初中距离家比较远,还要寄宿,许琦素说,她不可能每天都接我回家。

那晚她坐在饭桌,放下筷子,一本正经地跟我说:“男孩子在外面要好好保护自己,坏人就喜欢抓你这种可可爱爱软软呼呼的男孩子。”

“……”

我该说什么。我该说这该死的母爱太伟大了。

然后?然后许琦素就在一个暑假里教会我打架技巧,她为了示范,在器材都生了红锈的公园里,她一个飞腿横扫树干,把树顶上的一个大树菠萝给踹了下来。

菠萝蜜成了可怜的自由落体后,压折了一方草丛。

楼下的邻居都喜欢用“卧槽”来表示自己的感叹,可许琦素从来都不说脏话,她告诉我要表达感叹有很多词汇,所以不能说脏话。

那我只能说这美丽的母爱。

希望她能永远保持她高贵冷艳的水蜜桃形象,不会一不开心就把我脑袋给踹下来。

“你……这么厉害?”

“年少轻狂,生完你之后天天跑拳击房。”

“噢。”

那真还是厉害。

许琦素带我热完身,说要我练如何逃命,“我追着你跑,你逃,懂?”

我感觉这样有点蠢,推脱道:“你太美了,我会不由自主地为您的美貌而驻足的。”

“那你……把我当成垃圾桶旁的那条狗。”

我转过头,跟那只铜铃眼,黑皮毛,起癣子,流哈达的狗子对视了一秒。

“……”

我朝它报以一个无辜的眼神,美丽的许女士都把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了,我还能再说什么?

过路的草坪上的蒲公英稀稀拉拉地长了一片,野风乍紧,却不能把它脑门上的毛茸数尽吹走。芦苇轻荡,水波微弯,一弧鸭鹅摇摆着脑袋入塘,一步步划着蹼。莺啼燕跃,见人就一下子扑棱了翅膀。车铃叮当,叫卖不绝。陈旧的杂货铺偷渡了黄昏的几分幽情,乍然如画。

如果破败也能被日光美化出柔情,那我就甘愿当一次视觉动物。

哪怕夕阳短暂。

我停下了脚步,平稳了呼吸,抬手揩走额上的汗,踩平了尖锐的草坪,跟她一起坐在草坡上。

鸭鹅在水上扑腾着翅膀,掀起水花。我问她,“当初你怎么不一脚把那个人渣的脑袋踹飞。”

她默然了一阵,说:“暴力是用来保护人的,不是来迫害人的。”

我顿了一顿,点点头,说好。

初中跟小学不一样,小学里大家都是一样的,夏天大家穿着洗白了的校服领子,冬天扯着校服外套的黑袖子把自己脏兮兮的便服藏好,黑色袖子弄脏了也没关系。

但初中不一样,五湖四海的人穿着光鲜的衣服,七嘴八舌地回忆着自己的美好童年,在十多岁的青春期里就写满了形同大人的回忆宣言。他们分外喜欢与人谈论家事,一些家庭琐事就揭开了一下午的话题。

我觉得我跟他们内心里的答题模板不一样。我闭口不言。

初中不一样,班上的女生动不动就抓住你的手问你觉得另一个女生性格怎么怎么样,男生动不动就冲到你的耳朵咆哮说你觉得那个女的长得怎么怎么样。

我无论男女,只是扯着漂亮的笑,牛头不对马嘴地说你更好看。我缄默不语。

我难以理解他们的情感了。他们说这个时间段的孩子感情会像磨豆一样越来越细腻,身体会拔节一样咯哒咯哒地发育,会对异性产生小鹿乱撞般的情愫。拔节是拔节了,但其余两个一概没有。

我无法理解他们的感情了。他们会为听到的一篇道德沦丧的新闻义愤填膺几个小时,他们会为一个人的不合心意而讲上一篇三千字的论稿来为自己辩驳,他们会为一份超份额的假期作业讨厌上一位老师。

后来,他们说我就是一颗碎石进了一片寂潭,掀起短暂的涟漪后又恢复平静,而很少有细流会汇入我这死潭,我有意兴波,却日渐冷淡麻木——但好像也不能单纯用麻木一概而论。反正我应该不是共情不到,不是没有同理心,我只是需要时间短暂地斟酌品味一下。

他们会问我我的看法,我没什么切实的看法,所以只是露出一个无奈的笑,然后说嗯。

郭瑞齐依旧拉着我一起放学,“喂,我听说那个女生连笔盒上写 的都是你的名字,闹得好几个班都知道了,是真的吗?”

我回忆了一下最近的动静,“可能。”

“哇塞,小子可以啊,才开学三个多月就这么闹腾,以后三年你有得受的了。”郭瑞齐凑过来,“诶,要是你现在考虑谈一个,没准以后就清闲了。”

我回答他,“没必要。太年轻。”

郭瑞齐愣了下,似乎才反应过来我是个什么意思,“我/艹,沈吟招,你没有心。”

“嗯。”

“沈吟招,你是性冷淡。”

“嗯……”我想了想,补充道,“那你是肾衰竭。”

“你……”

郭瑞齐灵活地拐过人来人往的大闸门,单手拎着书包搭在肩上,他跳到我面前就要开口。

我面无表情打断他,“闭嘴。”

郭瑞齐长得比较普通,不行,说话要好听点,他长得很周正,健康的微棕皮肤,上到短到一摸就扎手的头发,下到没有老师通报批评秋冬都不改的短裤。

“招招。”

魏楮堂摘下他的机车帽抱在怀里,一见我就再一次冰雪消融,他笑起来的时候我都怀疑这个男人是不是有蛊。

只驯化一个人的蛊。

“我要走了。”

“快滚快滚。”郭瑞齐提了提他的书包肩带,小声嘀咕道,“有哥接了不起啊……”

不知为什么,每到星期五,这个男人就会准时开着他黑亮的机车,停在我学校门口来接我。

有时候我出来晚了些,他就长腿撑地,就着头盔支起手肘撑着脑袋发呆,唯有那双有棱有角的眼睛扑闪扑闪地,像位英俊潇洒的思想者。

明明挺自然的姿势,他做起来就莫名好看。嗯,好几个女生都在路过时盯着他看。

所以每次我都尽量准时一点,不让他等,没什么原因,反正我就是想准时,这是种品质。

“哥。”

“嗯。”他把头盔给我戴上,熟练地把扣子扣好,“头盔戴好,坐稳了。”

“好。”

可他到这里从不飙车,我也没见过他飙车,我甚至觉得隔壁王大妈骑老二八的速度都比他快。

我虚抱着他结实的腰,“哥,你开机车来这里,却跟拖拉机一个速度。”

“你太小了,光天化日带你飙车你妈不得剁了我。”

“哦。”

他说话的时候腹背有微振,我居然想靠在他的背上听听他那能与人共振的声音,“还有,怎么又招招招招地叫。”

魏楮堂低笑了声,加了点速,“多可爱啊,不觉得有反差萌么?”

我扯着他的衣服,不说话。

***

后来,这个男人过完了他隐居避世的日子了,事情风头一过,他就要回家了。

临走之前,他还朝许琦素感叹在这里的日子过得悠闲自在,都不想回去收拾公司里的那些烂摊子了。

许琦素冷冷看了他一眼,语气半含笑半含怒,“你不想滚我还盼着你滚呢,大少爷脾性,赖这里还得我伺候你,让你把几个碗擦干都能把碗磕出个口子,我是供不起你这尊大佛了。赶紧的,麻溜地滚回家。”

“素姐——”

许琦素看他的眼神像看另一个不省心的儿子,“记得少熬夜、规律吃饭,还有,帮我跟谭姐问个好。”

“好好好——”

他人是搬走了,但他每个星期都会从市区过来接我放学。

我问过他这么锲而不舍的原因,他给出的答案是:城区不给开摩托,他有空就过来玩玩。

他每次来都不穿西装了,而我妈每次都会预估好他的饭。平日里都是我妈做饭我洗碗,他来了我就多了一个人帮忙。

虽然他只会把洗干净的碗筷擦干放好,但起码有进步,因为他不会把碗磕破了。

他仿佛想再度融入这里,他成功了一点点。

但我还是不理解,不理解为什么有人会喜欢往这破败霉湿的小巷子里钻,就像就算是阴沟里的鼠,也知道要首选去米仓里觅食而不是废物回收站一样。

于是,一次我跟他待在房间里一起看书的时候,我委婉地问他,“哥,你觉得……一个从来都养尊处优的人,经常去到一个肮脏霉湿的地方是为了什么?”

魏楮堂闻言,从书页里抬头,那双锐利的眼微眯,默然一阵后,他笑着反问我,“为什么这么问?”

我不动声色,随口道,“好奇。”

魏楮堂没立刻回答,他敛下了眼,盯着书看,我顺着他的目光瞟了一眼,看到了那页书末端的一句话:

[我既无法重新回到我出生的那个世界,平民的世界又只给了我满是恶意与不信任的旁听席位。][1]

我看见他眨了下眼,随意地把书阖上,重新换了一本新的,他回答道:“可能是……为了逃吧。”

逃啊。

“为什么?”

“毕竟……粮仓里的鼠会比废弃站里的鼠,更害怕自己会被抓住。”魏楮堂说,“而且,后果似乎会更严重。”

我的眉很轻微地抬了一下,像是被什么巧合性的东西触动,又或是什么心灵感应。

我手指轻轻摩挲着书页的边缘处,没说话。

我一直都知道自己被无名的东西消磨了情感共情力,但可能是源于某种譬喻的巧合性,我居然迟钝地感应到了魏楮堂微笑底下的情绪。

一种奇怪的无力感。

我不知道为什么要缀上一个“奇怪”的修饰语,可能是因为“无力”这个词似乎本身就和魏楮堂格格不入。

我晃了晃椅子,望向地板上残缺出的一大块窟窿,轻声道,“但没真正嫁入皇宫的灰姑娘,短暂的逃离后,最终都要在午夜十二点准时回到那个苦涩的阁楼里。”

短暂的逃离不过是饮鸩止渴。

***

短暂的逃离不过是饮鸩止渴。

魏楮堂的嘴角像是被什么东西刺痛一般,下意识地刺出了一个机械性的笑容。

人人都说童言无忌,但却锋利。可他能在短暂的惊讶中清楚地感受到,沈吟招所说话的不是蜜糖罐子里泡出来的,如果偏要评价,那就是他的灵魂剧烈挣扎,砸碎蜜罐子看透之后的双关语。

带着点山谷般的寂静。

他抬眸,静静注视着沈吟招的脸,一副精致得哪怕剥离了灵魂,剔除了思想,都依旧引人的漂亮皮囊,而这副皮囊似乎只适合登载在遥不可及的复古报纸上,装在洋娃娃实体店的琉璃橱柜里。

这又让他想起了他父亲亲笔,挂在书房里的一副水墨画。

——《藏之花》

画里的是一株生长在藏区高山的花——阿拍色鲁,又名绿绒蒿。

色紫,剔透。

顽强,孤独,且精致。

像沈吟招。

虽然用孤独来形容一位小孩儿似乎并不太妥,但魏楮堂依旧这么觉得。那是一种直觉,而非视觉。

但他的精致又是静止的。

不需要灵魂点缀的静止的美,总是容易可悲地让人忘记掉他的灵魂。

可魏楮堂居然在这跳脱的对话中,触摸到这位漂亮小孩不同常人的一角灵魂。

***

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对魏楮堂托出自己的想法,我蓦地转移话题,“对了,你下次来的时候还看这本书吗?”

魏楮堂僵硬的微笑缓和了些许,“嗯?怎么?”

“如果你下次还看的话,我可以晚一点再去还。”

魏楮堂没拒绝,欣然接受,“好啊。”

一段对话就此揭过,我和他又不约而同地投入书海。

我沉静地翻着书,时不时默背下对我而言比较有意义的句子。

其实我并没有对文艺有多少热爱,我的阅读带着明晃晃的功利性。与之相反的,这种漂亮的、纯粹的热爱只会留给温室里的天之骄子们来充实课余的自我。

我的功利性并不是在于充实自我,而是为了揠苗助长地拔高思想,为了读懂那些生涩的譬喻和拗口的双关语,也是为了让我在这阴雨霉湿的地方,有个相对不与人同流合污的借口。

而我依旧记得第一次,我像往常一样翻开书页,魏楮堂却乘着紫蓝的夜色,敲开我那扇吱呀作响地木门。

他微低着头,牵着恰得其分的笑意,形容随意地坐在我的对面,像南方的雨一样不分时节地骤然造访,盈盈地敲开我枯槁的寂静岭。

那时的他带着无比的从容、稳重和对小辈的随和跟我谈天。

我一直觉得,我是个不愿意有趣的人,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吸引他跟我接触的兴趣。反正他每个周五把我送回到家之后,都会坐到我的书桌前。

有意打扰,从不缺席。

[1]引自太宰治的《斜阳》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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