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唯一选择
马车在夜色中疾驰,摇晃不休。
我原以为死里逃生,再见蓝飞雨后,我当是有无数的话语要与她说的,然而,事实却是,马车的颠簸摇晃,加之倚靠着蓝飞雨所带来的那份久违的、令人心安的暖意,竟让我眼皮渐沉,卸下了所有防备,不知不觉间便沉入了光怪陆离的梦乡。
梦境杂乱无章,尽是些扭曲可怖的妖魔鬼怪。我仿佛失足坠入了无底深渊,四周是凄厉的鬼哭狼嚎,惊骇欲绝却连一丝声音也发不出。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冷不丁地,一条巨大而毛茸茸的尾巴破开黑暗,不由分说地卷上了我的腰际。那尾巴力道奇大,只轻轻一缠一甩,便将我从无边黑暗中拽起,猛力抛向高空,瞬间远离了那令人窒息的深渊。
我惊喜交加,脱口而出:“吱喳!是你!” 这一声喊,也将我彻底从梦魇中拽回了现实。
甫一睁眼,便对上蓝飞雨温柔关切的目光。“‘吱喳’不会有事的,”她轻声安慰,声音如同春风拂过,“它那么聪明,又不过是一只猴儿,谁又会真正为难它呢?”
“它聪明地不像猴子,所以才危险。”我含糊地嘟囔了一声,这才惊觉自己竟大半个身子都蜷缩瘫软在蓝飞雨的怀中,姿态亲昵得过分。脸颊霎时飞红,窘迫地连忙坐直身子,飞快地瞥了一眼车厢另一侧的陶先生。他竟依旧如磐石般正襟危坐,身形纹丝不动,唯双目紧闭,似在闭目养神,又似对周遭一切了然于心。
我暗自松了口气,庆幸自己的失态未被察觉。然而,这口气还没彻底舒展,陶先生已然睁开了眼,目光锐利,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冷意:“赵姑娘,有闲暇担忧一只畜牲的安危,倒不如多思量一下自身的处境。”
他顿了顿,声音更沉了几分:“谢氏已被钦定为东楚罪臣,此事天下皆知。你若认祖归宗,谢氏之女的身份一旦传扬开去,无论你情愿与否,都势必会牵连你母亲和你身后的赵氏一族。若非馆主运筹帷幄,事先让我布下万全之策,你的下场又将如何?到了那时,即便你自裁,亦是于事无补,悔之晚矣。”
陶先生的话语如冰棱般刺入我的心扉,每一个字都带着沉甸甸的分量。九死一生的侥幸瞬间被一种后知后觉的恐惧所取代。一股寒意自脊背窜起,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我这才真正意识到,自己踏出的每一步,都可能将母亲、将舅舅、将整个家族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冷汗,无声地浸湿了我的后背。
我咬紧了唇,下意识地望向身旁的蓝飞雨,若非有她及时出现,若非有她和陶先生的护持……感激之情难以言表,混杂着方才涌起的巨大恐惧,让我嘴唇翕动,想要说些什么。
“雨儿……”声音最终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出来了,我唤着她的名,深深地吸了口气,“谢谢你。”
蓝飞雨却避开了我的目光,她微微垂下眼帘,神色是从未有过的复杂,似有挣扎,又似有愧疚与痛楚交织。她轻轻摇头,打断了我的话,声音微涩:“不要谢我,曦儿。”
我愣住了,不解地看着她。
她苦笑了一声,抬眼看向我,眸光沉重:“曦儿啊,告诉鸢子你的身世的,就是我……”
此前其实我已经在偷听鸢子与她的谈话中得知了这一事实,如今听她自己坦诚相告,可以说是五味杂陈,我抿了抿嘴,没有看她,而是看向陶先生,清了清嗓子后开口:“陶先生,你来说说,这算不算……平债了?不亏不欠,对不对?”
陶先生眉头蹙紧,像在斟酌,我生怕他说出不合时宜的话来,赶忙抢着开口问:“是了?你说带我去见我大哥哥,他现在在哪里?为什么你会和他一道?”
这个问题提出来,蓝飞雨的神情也变了,她惊疑不定地望着陶先生,又看看我,我二话不说地握住了她的手,非常用力,她顿时也反握了回来,力道与我不相上下,我满意的同时,也觉察到了,这陶先生与大哥哥之间的联系,却是连蓝飞雨也是不知道的。
陶先生的表情依旧讳莫如深,仿佛早已料到我会如此追问。他缓缓开口,声音平稳无波,却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神秘意味:“到时候你见到他,自然就知道了。” 他顿了顿,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扫过车窗外飞逝的景色,又补充了一句石破天惊的话:“我们现在,正要进入东楚境内——也就是昔日的蜀国故地。”
我惊得几乎要跳起,蜀国故地!
记得大哥哥告诉过我,蜀国在好几年前便被东楚灭了国,现在的西蜀只是背靠吐罗的一点残留,我们现在要去的是原来的蜀国,而且陶先生的话语里分明是在表明大哥哥就在那里,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大哥哥跟着阿木约王子去打猎之后的事情我一概不知,而阿木约也被我杀死在了森林里,直到现在我才又重新有了大哥哥的消息,可居然会是这神秘莫测的陶先生带来的,他究竟是谁?
疑云包裹着我的脑袋,我晃了晃头,晃不开一点,只能期期艾艾地问:“大、大哥哥怎么会在那里?”
陶先生重新闭上了眼睛,很好。
罢了,谁让人家刚刚救过我的命?我忍着气,又换了个话题:“可是你不是说你是播州人,不会帮东楚吗?那为什么又要帮我?”
这个问题显然也触动了蓝飞雨。既然陶先生与我大哥哥有所关联,那他便绝无可能是真心与东楚为敌之人——这一点,不仅我看得明白,冰雪聪明的蓝飞雨自然也瞬间了然。她的脸色微微变了变,那双总是带着几分英气的眼眸此刻写满了不解,她转向陶先生,语气中带着一丝恳切,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虑:“陶先生,我也糊涂了,您究竟有什么打算,为何不告诉我呢?你我不都是为了播州的安宁,为了播州的百姓吗?还是说……您另有计较?”
这一次,面对蓝飞雨的直接追问,尤其是那句“为了播州的安宁,为了播州的百姓”,陶先生终于不再沉默。他缓缓睁开眼,那双深邃的眸子中不见了先前的疏离与淡漠,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重的、近乎肃穆的神情。他看着蓝飞雨,声音低沉而郑重:“馆主,时移世易,非是我不愿告知,实乃局势变化太快。”他微微一顿,仿佛在斟酌用词,续道:“我最初的心愿,乃至我们许多播州同胞的心愿,自然是希望播州能脱离藩篱,得享独立自主。然,观今日之天下大势,”他眼中掠过一丝无奈与沉痛,“凭播州一隅之力,想要在东楚与吐罗这两大强邻的夹缝中谋求独立,已是绝无可能了。”
“如今摆在播州面前的,只有两条路。”陶先生的语气愈发凝重,“要么,彻底倒向北面的吐罗,成为其附庸;要么,便是向东俯首,臣服于东楚。”
蓝飞雨的面色惨变,手竟是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我虽是心向东楚,看着她如今的样子也不禁心生悲悯,但以我的立场身份,又能如何出言安慰?
她偏过头,垂了眼,似不愿让我觑见从她眼里滑落的泪水,但再转过头来直面陶先生时,眼中已多了份决意,我暗暗庆幸,即便如此,她仍没有松开与我紧握的手。
“陶先生的意思是,吐罗……并不可取?”
陶先生的目光再次转向车窗之外,继而沉声道:“馆主起初选择了吐罗,指望借吐罗之力从僭臣中重夺播州,然而如今来看,吐罗狼子野心,已有兵锋南下的意图,若归附之,播州恐难保全自身风骨。而东楚……”他看向了我,我不由自主地挺直了脊背,就听陶先生话锋一转道,“如今东楚的皇帝,以及那位监国摄政的君后,这位赵姑娘的舅舅,虽同样是雄主,但较之吐罗,其治下法度相对清明,亦更能容纳异己。两害相权取其轻,若必选其一,归附东楚,或许才是保全播州百姓、延续播州传承的……唯一选择。”
话音落下后,车厢内死寂一片。
蓝飞雨垂着眼帘,紧抿的唇瓣透出一丝苍白,握着我的手微微收紧,那力道像是在寻求支撑,又像是在压抑着内心翻涌的惊涛骇浪。我能感受到她指尖的冰凉与颤抖,纵然立场不同,我想我多少也是能懂的。播州,那是她的故土,是她为之奔走、甚至不惜与虎谋皮也要守护的地方,如今却被告知只剩下两条屈辱的出路,这份打击何其沉重。
陶先生则恢复了那副古井无波的神情,仿佛刚才那番石破天惊的论断只是寻常之语。他端坐着,目光幽深,似乎在等待蓝飞雨消化这个残酷的现实。
而我,在最初的震动过后,脑中却如电光石火般闪过一个念头。
陶先生……他方才提到了东楚的皇帝,提到了那位君后——我的舅舅!他言语间对东楚朝堂的局势、对朝堂两位至尊的评价,竟是那般笃定而了然,仿佛亲身经历、洞若观火一般。这太不寻常了!
心念电转间,我几乎是脱口而出地叫了起来:“大哥哥!是大哥哥告诉你的,对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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