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我害怕

走廊惨白的灯光下,家属赤红的双眼像两簇跳动的火焰。许衡向前半步,将舒凇挡在身后,声音沉稳如手术台上的无影灯:“术前签署的同意书里,我们已经详细告知了所有可能的风险。”

顾时夜迅速补充,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胸前的听诊器:“舒医生虽然是首次主刀,但术前CT显示感染灶完全可控。术中发现的广泛性脓毒症,是任何影像学检查都难以预见的突发情况。”

“借口!都是借口!”家属的拳头砸在墙上,震得告示板哗啦作响,“我只要我儿子活过来!”

许衡的喉结滚动了一下。他想起手术台上那个年轻建筑工人泛青的指甲,和自己手套上怎么都冲不净的血迹。但此刻他必须保持绝对的冷静:“医学不是万能的神迹。我们和您一样痛心,但更重要的是查明真相。”

他从胸袋取出钢笔,在病历背面写下联系方式:“这是省医学协会感染科主任的电话。明天上午十点,他会带团队来调取所有手术录像和病理标本。”

家属的拳头慢慢松开,眼神却依然锋利如刀:“要是查出问题……”

“我们负全责。”许衡的声音像手术刀般精准,“但现在,请您先回去休息。有任何进展,我会第一时间通知您。”

朱晓鹏的办公室弥漫着苦丁茶的气息。老院长摘下眼镜,疲惫地揉了揉鼻梁:“医学协会介入是好事,但舆论发酵的速度比感染扩散还快。”

窗外的雨点开始敲打玻璃,像无数细小的手指在催促。许衡的衬衫领口还沾着抢救时的血迹,此刻已经干涸成褐色的花瓣。

“老师,时夜正在整理手术录像。”许衡的指尖轻叩膝头,那是他思考时的习惯动作,“器械消毒记录和麻醉日志也都封存了。”

朱晓鹏的目光移向角落里的舒凇。年轻的女医生像片凋零的银杏叶,蜷缩在访客椅里,手术服领口露出半截雏菊项链——他记得那是许衡攒了三个月工资买的。

“小舒。”老院长的声音突然柔和下来,“1987年我做第三台肝移植时,供体在运输途中发生了溶血反应。”他拉开抽屉,取出一枚生锈的手术剪,“我用这个老伙计剪开了患者黏连的腹膜,结果……”

“大出血,死了。”舒凇突然抬头,声音嘶哑,“您在《临床外科》发表的病例反思,我读了十七遍。”

房间里安静得能听见雨滴在窗棂上破碎的声音。朱晓鹏轻轻将手术剪推过桌面:“留着吧。每个外科医生都需要这样一个纪念品。”

玄关的感应灯随着开门声亮起,照亮舒凇脸上交错的泪痕。她的手指在门把手上留下湿漉漉的指印,像某种软体动物爬过的痕迹。

“我洗手了……”她突然没头没尾地说,“可是血的味道……”

许衡的西装外套无声滑落在地。他捧起她的双手,指尖触到那些因过度刷洗而皲裂的伤口:“是碘伏的味道。你闻到的,是记忆里的气味。”

这句话像拔掉了某个栓塞。舒凇的哭声骤然爆发,如同手术台上那根破裂的血管。许衡的衬衫前襟很快浸透,温热的液体带着咸涩渗入他的皮肤。

“他女儿……刚上幼儿园……”舒凇的牙齿磕碰出清脆的声响,“我查过……他手机屏保……”

许衡的手掌抚过她痉挛的背脊,想起三年前那个妊高症产妇。当时他还是住院总,眼睁睁看着监护仪上的波形变成直线,而产房里新生儿的哭声像把钝刀锯着他的神经。

“我第一次主刀阑尾炎,切断了病人的输尿管。”他的声音很轻,像在讲述别人的故事,“赔了八万六,还写了三份检查。”

舒凇的抽泣停顿了一秒。许衡趁机用拇指抹去她下巴上的泪珠:“知道我怎么熬过来的吗?每天睡前背一遍《希波克拉底誓言》,假装那些希腊老头在给我点赞。”

凌晨三点十七分,尖叫声刺破黑暗。许衡撞开卧室门时,舒凇正在床上剧烈挣扎,被单缠住她的双腿像束缚衣。

“不是我!”她的指甲在空气中抓挠,仿佛要撕开某个无形的幕布,“已经用了最大剂量的……”

许衡扣住她的手腕,触到一片湿冷。月光从窗帘缝隙溜进来,照亮舒凇脖子上暴起的青筋。她的瞳孔放大到极致,倒映着某个并不存在的恐怖景象。

“舒凇!”他拍打她的脸颊,触感像在触碰一块正在融化的冰,“是梦!你在做梦!”

女孩的睫毛颤动如垂死的蝶。当她终于聚焦到许衡脸上时,整个人像被抽掉骨头般软下来:“他……他的肠子……全是脓液……”

许衡将她汗湿的额头按在自己肩上。透过薄薄的睡衣,他能感觉到舒凇的心脏正以室速的频率撞击胸腔。某种熟悉的无力感漫上心头——就像当年面对那个妊高症产妇时一样。

“握着我的手睡。”他将自己的手掌塞进她掌心,“感受我的脉搏。每次心跳都在告诉你:不是你的错,不是你的错,不是你的错……”

窗外,雨不知何时停了。舒凇的呼吸渐渐平稳,但手指仍死死攥着许衡的袖扣,仿佛那是救命的缆绳。许衡靠在床头,看着黎明前的黑暗一点点褪色。在这个充满消毒水气味的房间里,他突然明白了一件事:有些伤口,需要比手术更精密的缝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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