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方馆内,一盏新茶添罢,袅袅水汽散去,正是一场戏文开唱。
帷幕中人影交叠,唱词凄厉哀怨,情节跌宕起伏,引得人情绪翻飞,不由随之共情沉沦。
云雀来的时候,戏正好演到了**之处:
“我要让他们相亲相爱,然后赵家的孩子,一剑砍了屠岸贾,那才算把仇报了!”
正是那程婴与韩厥谋划,如何一朝大仇得报,引得仇人落网就擒。
“你倒是好雅致,时间都这样紧迫了,还有心情在这看戏。”
“不然呢?难不成和你一样被人追杀,狼狈逃跑吗?”郑子瑜抬眸望了一眼来者,嘴上虽说着讽刺的话语,面上却无波无浪,只那深邃的眸光无端的让人生出几分寒意。
云雀嗤笑一声,此刻她面上毫无之前那般风月多情的模样,反倒是神色转冷,对着眼前之人多了几番审视。
“还真是出了奇了,我还以为,郑公子早就去追自己的心上人去了,哪还能有闲心来这看戏呢?”
可郑子瑜什么也没说,他只闷声喝着茶,目光也瞥向了那戏台之上,他此时情绪藏的很深,让人难以察觉他心里究竟想的是什么。
两人就这样沉默着,云雀一时没有料到他会是这样的反应,心下讶异之余,倒又是多了几分思衬。
她眸光一转,望着台上潮起潮落,似有所感般,也不自觉被吸引了目光。
“这戏本中的《赵氏孤儿》,唱的还真是妙呢,身世凄惨,蛰伏数年,到头来大仇得报,好不快活。”
“只是我若是程婴的话,断不会二十年后才告知真相。我会让赵武在仇恨中长大,让他时时刻刻都不能忘记。”
对面之人眸光闪动,就连端着茶杯的手都险些不稳,声音也随之颤动抖,他低声喃喃自语:“那样的生活,真的会尽如人意么?”
他的思绪不由回到了那日夕阳之下,贺清蕴与自己讨论李义山的时候。
她说:“一如那江边鸥鸟,水底之鱼,若是无牵无挂,自可恣意远飞,逍遥游弋。”
可云雀却依旧一如往常,只神色中却染了几分玩味与讽刺之意:
“我还以为,你早已忘了此行的目的呢。说来也是巧,这天底下姓郑的人多了去了,偏偏我这跟前的人,倒都是如出一辙。”
随着那杯中茶水无故撒出,他的耳畔也正不偏不倚传来一道凌迟之音:
“是吧,郑瑾瑜?”
可那也仅仅怔了一瞬,郑子瑜恍然抬眸,与眼前之人相视一笑,随即反问:
“我是郑瑾瑜,那你又是谁呢?让我想想……貌似这些年里,你也没少为郑家做事吧?”
云雀面上笑容一僵,但语气仍旧客气:“那就要看公子究竟是谁家的人了。”
“我若真是郑家的人,难不成你还要追随我端了这西楼?”郑子瑜从怀中取出绣帕,一面擦拭着桌上残局,一面状似漫不经心回道。
“那我还要感谢你把我救出苦海了呢。”
云雀倒上了一盏茶,两人皆是会心一笑,对杯碰盏之间,一桩大事已定。
楼下的戏依旧唱着,层层波澜散去,已是接近尾声。
本是雨后初晴,可室内却似蒙上了一层薄雾一般,朦朦胧胧,让人难以看清对面之人的神情。
“那她呢?你苦心接近她那么久,为的又是什么?是利用呢,还是真情流露?”
此时此刻,楼下也换了戏,只这唱戏之人迟迟未登台,反倒衬得屋内更是静谧。
郑子瑜神色晦暗不明,恍惚间,思绪又回到了那夜崖底,湖水之下那一幕……
只一眼,便可跨越生死,任其沉沦。
仿若从此以后,在那一眼望不到边际的茫茫夜色里,在他的心中,悄然升起了一道明月。
天上星辰难数,明月只有一轮。
所以,公子动心了吗?
可下一瞬,他的思绪却又回到了清化坊,回到了他们最初相遇的地方……
“是利用,对不对?”
他缓缓闭上了眼,明明这事本不该是这样的……
究竟是何时,他们走到了这一步呢?
是初遇时,心照不宣的试探,下意识的谎言对待
还是渐渐相熟后,那不自觉的靠近,源乎内心的憧憬向往……
耳畔处似乎又传来了故人那句:“我娘说,真正想要亲近一个人,那定是要全身心交付,两不相疑才好。”
可他无法做到与贺清蕴交心。
可这世上,不光有一种谎言。
可一旦谎言里融进了真话,纵是再难辩驳,那终归是谎言。
既然无法给她全身心的信任,那不如就此远离。
她本无辜之人,更不该卷入这场纷争。
正如她不喜李义山的诗,可自己却沉沦其中,无可脱身。
相濡以沫是幸事,相忘江湖却是常态。
郑子瑜倏的笑了,清淡雅致的声音里,却是藏不住的沙哑:“还能是什么?若是有用,我便留着,若是无用的话,自当弃之。”
似是没有料到他会说这番言语,云雀愣了一瞬,又是浅浅打量了他一眼,才缓缓开口:“也难怪,干我们这行的,最忌讳爱上客人。”
“倒是你,你那边的问题解决了?”许是听出了那人口中的言外之意,郑子瑜不再想与她再多讨论,便换了一个话题。
“不过是一枚……叛党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几句话就过去了。”
“管好你那边的人。若是牵连到了无辜的人,或者是伤到了……”
“我那边的人我自己当然会管好,倒是你……别出了什么差错就好。”
人一旦动了情,在许多事上便有了掣肘,纵使再多精心谋划,稍有不慎,便会万劫不复。
云雀与郑子瑜相识不过三日,但因有着共同的目的,短暂结为同盟,自然不想见他沉迷情场,坏了自己的好事。
她在这西楼待了这么多年,自然见过无数风月客,他们的眼中,有**,有贪欲,亦有私欲。可偏偏,她在郑子瑜的眼中,窥探到了那曾经自己也曾拥有的,至纯至真,毫无保留的爱意。
可那人现在如何呢?
终不过是棋子相用,心口无一,再难相见罢了。
往后数十日,郑子瑜再没有见过贺清蕴,亦没有再去找她。
短短数十日,也会发生很多事情,多到让人难以接受,亦难以改变。
贺清蕴本以为没过几日,郑子瑜便会来找自己,再编一些谎话骗自己,或是向自己真心解释。
可谁也没想到,此去一别,他竟真的不复返了。
这些日子里,姑姑和爹爹总是不着家,她一个人在这空荡荡的贺府里,也是无聊的紧。
正当那往日之景不断浮于脑海,扰的她心烦意乱之时,文湘适时走上前来,为她端上了一盏茶,此时已临近傍晚,也快到了用膳的时候。
“小姐在烦心什么呢?”
贺清蕴微微抬眸,见到来者后,渐渐收起了嘴角那一抹苦笑,她轻轻摇着头,说道:“没什么。”
“近来临近暑期,天气转热,太子殿下特意吩咐,给小姐送上了百合花茶去暑。”见她一副愁容满面的样子,文湘特意补充道。
贺清蕴举起了那盏茶,可她就这样默默的望着那茶盏,许多话哽咽在口,一时间难以想通。
“他有心了。”
不知过了多久,见文湘还在一旁站着,她不由皱起了眉头,下意识的说道:“快坐下吧,用膳的事自有厨房来忙,你别累着自己了。”
见她这副模样,文湘面上是止不住的担心,她犹豫了片刻,便放下了茶盏,做到了贺清蕴的身侧。
“小姐……你没事吧?”
“我没事,许是暑气太过炎热,有些闷的慌吧。只是……”
一股熟悉的荼靡香气扑面而来,引得贺清蕴眉心一皱,脑海中不由联想到了白日一幕。
似乎与自己交手的那位刺客,身上的香味也正是这荼靡香。
“湘儿,你今天有见过谁吗?”
文湘愣了一下,显然没有料到贺清蕴会问这个问题,但她几乎是没有思索,便回道:“今天呀……小姑姑出门前叮嘱我要照顾好小姐,然后还见了陆小姐,不过她来的时候小姐已经走了。之后就没有别的人了。”
贺清蕴眼中闪过一瞬狐疑,可见文湘面上仍不改色,自己又是与她相处多年,她向来心思单纯,自己也最熟悉她的为人。
许是自己多虑了吧。
贺清蕴啊贺清蕴,你在想什么呢……你怎么能怀疑湘儿呢?
更何况那人武功高强,怎么可能会是湘儿呢?除非……
思索之间,文湘已从怀中取出了一个绣包,里面装着一个香囊,她笑着递给了自己。
“正好我做了两个香囊,一个给小姐,一个呢……”
“一个给了谁?!”
“小姐还不知道吗?当然是给了文思呀……“话毕,文湘娇羞的低下了头,尽是一副小女儿情态。
可此时此刻,贺清蕴眼中却写满了震惊。
仿佛心跳都为之停顿了两秒,她几乎是不假思索,便向门外跑去。
“小姐你要去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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