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香屑

乐伎们都是娇养着的,除了奏乐跳舞,郎君留下住宿的客人们,也要她们侍奉枕席,一身皮子,雪嫩香腻,哪里吃得住寒风里**辣抽来的皮鞭呢——安娘子又是个胡女,鞭子使得极好,抡起来那破风之声都够吓人的。

“你们倒都是讲情谊的好姊妹,倒叫我成了个恶人了,”她道,“我且与你们四个,一盏茶时分,你们自己商量,是说,还是不说。若不说,这鞭子,就要往你们小脸蛋儿上招呼了。毁了脸,便是嗓子再亮,身姿再娇,也只好去灶下烧柴,马房拌豆——自己掂量着罢!”

说着便要转身,听得后头东星唤一声“安娘子”,再转过脸时,那深凹的湛蓝眼眸中便全是歉然的笑意了:“东星小阿姊……啊,小娘子!”

“安娘子敢是在审她们几个?”姬桢绕过来,眼眸往四个女伎脸上扫过一圈,“可问出什么来了没有?”

“嘴严得很呐,瞧瞧这手臂,都打成这样儿了,也不肯吐露一个字!”安娘子恨恨道,“辜负了郎君与娘子的恩德,真是些下贱骨头、浆糊脑袋!崔六那小荡|妇,也不知是跟谁家的浮浪子跑掉了,大年节的,添下这许多麻烦!”

——四个女伎脸上的涕泪都要结冰了,一个圆满脸盘儿的哭着道:“小娘子,非是奴们不肯说,奴们实是不知道哇。若是别人逃了,许是外头有男子接应,可崔六那贱骨头,连郎君延请的客人都不曾侍奉过,她能跟谁跑了呢?”

眼泪往下一冲,倒是抖得更厉害些。

姬桢皱皱眉:“安娘子,把她们仨先关到柴房里去罢——咱们先去瞧瞧,崔六屋中,可还有什么蛛丝马迹没有。”

她也不信崔六是跟男子私奔的。

崔六娘不像是那样的人,姬桢活了两辈子,自忖别的瞧不出,一个女子腹中有没有花花肠子,总不能看错了。

安娘子怎会不遵她命,叫了几个壮实奴子来,将四个乐伎拖入柴房锁起来。这一回,四个女孩儿倒是不哭叫了——柴房便是再阴冷,头顶上有片瓦,总胜过在寒风中挨打。

舞姬们被拖下去,还满口叫着谢小娘子恩典。

姬桢原不在意她们谢不谢,跟安娘子往崔六娘房中走去,倒是也问了几句崔六娘的生平。

先前不曾问过的,如今才晓得,崔六娘是函林侯崔寔的家伎,是因有一手好剑舞,两年前,由怀王用两个琵琶伎换来的。

“所以她也绝不可能是回母家去了……”

“那自然是不会的,函林侯府今儿应付正经归宁的小娘子尚忙不过来,便真有她的教师同门在那边,今日去拜会,也无人能有空搭理她。”安娘子说着,便到了崔六娘房间外,伸手推了房门,“这里头简陋,委屈小娘子踏这乌糟地方了。”

姬桢入门去便四处打量——果然并不算是精心陈设的屋子,瓷梅瓶里的梅花早就干透了,妆台半开着,胭脂水粉顺手丢在方便的地方,不曾收拢进去,床幔子垂着,里头隐约显出被子鼓起来一块儿,正是那只草卷。

“昨儿个可有人见过她?”她问。

“昨儿个还在呐,晚上还和姊妹们一道吃汤饼呐!”安娘子道。

“也就是说,要么是昨夜,要么是今早——若是今早才走,不必放这草卷了。”姬桢凝着眉,“是绘了妆才出去的?瞧着倒还真像是去见情郎……安娘子,借两个人,翻翻这房中,还有些什么。”

“是了!”安娘子大声招呼了几个女孩儿入门来,这都是和崔六娘不很亲密的,翻起她东西来,都不至于手下藏私。

“金镯子还在!”

“先时她不是有个玉约指?带红沁的,是带走了么?”

“两盒没用过的口脂……”

“这盒子花钿……好香啊!”

随着“好香啊”的一声赞叹,东星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她虽然不曾动手翻过什么,可闻到这气味儿,也被呛到了。

之后皱着眉头,抽抽鼻子:“木骨香?”

姬桢原在四处观察,闻言身形一僵:“东星?你……你……”

东星从那小女伎手中拿过这花钿盒子,轻轻嗅闻:“是木骨香,小娘子,再不能错。您瞧啊,这鱼鳞花钿上,还沾着些檀色的细粉呐!”

姬桢脸上变色,她突然有了个,很不吉利的预测。

拿出一片花钿,她对着屋中重新点起的烛光观察——果然,被染成红色的鱼鳞边沿,真沾着些细粉,用手指抹了,再一嗅,她也笃定那就是木骨香。

这阵子,这味道她也闻惯了。

可崔六哪里来的木骨香!怀王府自己得的赏,是不会流落到她手中的,而这檀色的细粉,显然也不是自风流的郎君们会拿来送卿卿的香丸上刮下来的。

这是原香上刮擦下的细粉!

“找找看,她房中,有木骨香原香没有。”姬桢道。

女孩儿们立刻加大了搜寻的响动,一口衣箱被掀开,无数纱罗舞衣直飞出来。

她再笑不出了,也无心再去推论什么,只知晓,若是真能找出一块原香来……

东星把那盒花钿盖好了,放到一边儿,揉揉发红的鼻尖,正要说话,突然又是连打了几个喷嚏。

姬桢被她惊得跳开,东星的脸红得像是吃了八坛酒。

可她还没来得及开言,搜衣箱的女孩儿便叫道:“这箱子底下,好多香粉呐。”

姬桢抬了衣袖,捂起鼻子,凑过去看——果然,衣箱底部,积着厚厚一层檀色粉末。

“东星!”她失声叫道,“你来瞧瞧,这些香粉,该是多大一块儿原香刮成的?”

东星吸吸鼻子,凑过来,探出一根指头试过深浅:“上回沈府送来的八钱香,只磨出这么些……这,怎么也得是一整块儿原香罢,或许,还多些。”

“把箱子盖上!”姬桢喝令一声,立时转身,对安娘子道:“封了这间屋子,阿爷阿娘回来前,谁都不准再进来了!东星,你去安排听差内侍,拿上府里的腰牌,骑快马去给事中府上,请阿爷阿娘快回来!”

“小娘子?”安娘子打了个哆嗦,“不过是个逃奴……”

“兹事体大,你们也立时安排人,到衙门上报一声,我们府上,有个女伎跑了。”姬桢回过头,盯住她。

“哎?哎!是了,奴这就去安排!那,那四个……”安娘子被她盯得心惊,连声道。

“关着!给点些炭火,该给吃喝的,也给些吃喝。”姬桢道,“伤口叫人去给敷上药——别出了人命。”

“小娘子宅心仁厚!”

姬桢哪有心思听这拍马屁的话,摆摆手:“快办!这怕是有人要掉脑袋的事儿!”

慢说安娘子,连东星都惊呆了。醒过神来,一双腿交替得飞快,也不顾庭中园里风大,直奔听差内侍们的处所。

姬桢回到自己屋子里,正遇着霜葭剔亮方才点起的灯烛。

“天阴了呢,小娘子,怕是要下雪啦。”霜葭笑吟吟道,“晚上叫厨下安排个暖锅子吧,今儿个他们炖了些烂烂的鹿筋,使姜醋拌了,暖身呢。”

姬桢摇摇头:“我等阿爷阿娘回来,一并用夜宵。你们……你自安排院里人吃喝,很不必等我。”

“……”霜葭似要说什么,终是咽了话头,点点头。

姬桢等到了阿爷阿娘——小半个时辰。

她交代了事情的经过,怀王犹自狐疑:“便有木骨香屑,又能证出什么来?”

怀王妃却心中洞明:“她哪来木骨香?若是有贵人瞧中她,给了她一整块宫中赏出的原香,她怕被追踪,不敢带走也便罢了,怎还要费时费力将那香块磨成屑?”

“是呢,阿娘,宫中赏出的香,八面都落着宫正司的押印。”姬桢也道。

怀王霍然站起:“她磨掉的那一块不是宫中赐出来的,而是……”

“怕是了,她通剑术,说不定……”明氏锁着眉。

怀王宛如一条被捞上岸的大鱼,张开口狠狠吸了一口气,才道:“我现下递牌子入宫!娘子看好门户,叫女眷们都来正堂里坐着罢,今儿个,可不能出事。”

“是,郎君放心去,奴自然安排好家里头。”

怀王大步走过来,揉揉姬桢的脑袋:“乖阿桢,阿爷的心肝儿,等着,阿爷回家,好好儿赏你!”

姬桢“哎”一声。

她哪是要赏,她实在很怕,崔六干出什么事,将怀王府也牵进去。

先前她惹得皇帝不快,已然很亏了。

若因这事儿,引发伯父疑心,她还怎么接着给沈家下绊子!

别到时候,沈家甚事没有,怀王府却栽进去了——那岂不是大大亏本的买卖。

怀王带了大监和内侍们匆匆里去,明氏传令叫家中女眷和近身侍奉的婢子们都到她院中来,还安排听差内侍去不曾回来的杨侧妃与吴孺人母家,告知她们今夜便不要回来了,住一夜也无妨。

之后便闭了府门。

天色全暗,卷着大朵雪片的朔风,在门窗缝隙中呜咽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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