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齐家二房

一夜,一日,又一夜,再一日。

杨侧妃与吴孺人,第二日便赶回了府中。原先只当,王妃是因为天黑雪大,才恩准她们在母家多住一日的——可人一进门儿,便察觉出,王府里的风仿佛都带着哆嗦。

吴孺人也便罢了,杨侧妃当即将姬桢唤去,问了缘由,差点儿青白着脸昏过去。两个婢子,一起上来给她拍胸按人中的,好容易缓过神来,便叫着人去准备了笔墨长针,要刺出自己的指尖血来抄经。

若不如此,她都不能安心。

旁人也没好太多,年侧妃打了自己的猫儿,又抱着猫大哭了一场;吴孺人像长在了明氏屋子里似的,王妃出去一会儿,她都坐立不宁;孙孺人连爱不释手的琵琶弦儿都拨断了一根;林孺人一边儿绣着一扇榻屏,一边每穿一针就念一句“杀千刀的”。

三日之后怀王回府,她们纷纷赶来,等着一个好消息,或是等一个宣判。

怀王亦疲倦得很,他径自进了明氏的屋子,一张本生得很俊美的面容如今带着隐隐的青意。

可与妻妾儿女们对上目光,他还是笑了一笑:“该做甚便自便吧,没事了。”

这“没事了”三个字,直叫明氏捂着胸口念神佛,杨侧妃把掌中的珠子捏得咯吱作响,年侧妃一头扎进林孺人怀里便掉眼泪……

先时大家也争宠,也彼此念叨,可如今刚从一场隐约显出峥嵘的灾难阴影下逃出来,再看彼此,真是比亲姊妹还亲了。

那三位小郎君,大的也是半大少年,小的就更是真真的孩童,见生母这样情态,懵懂中感到些松快欢喜,倒是都笑着。

而姬桢……

小女郎该娇当娇!她跑去阿爷身边,扯扯阿爷的袖子,也不说什么,只眼中满满笑意,欢喜不禁。

怀王一怔,心头便漾起一阵暖意,他探出手,想揉女儿的脑袋,却又见她小鬟梳得精细,还抹着梨花发油,因只拍拍她细细肩头:“好阿桢,多亏你了。”

“多亏阿爷,不辞辛劳,才……”

“呵,这么会说,是想混香榧吃了?”

姬桢脸上一红,鼓起脸颊,踩一下地:“本就是多赖阿爷辛劳嘛,再说,阿爷走时说回来厚赏我,总不能,只赏几个香榧——上一回,我都上火了,嘴里起了个泡,霜葭给涂了很苦的药才好的。”

怀王哈哈一笑:“你想要什么?想要什么阿爷都给你。”

“阿爷给什么我都要。”她眨眨眼。

“成,过会儿,你伯父的赏赐到王府,除却给你阿娘的,甚么珍珠宝石——都给你。”

姬桢眼前一亮,心下一宽。

既然伯父有赏赐,那么,怀王府至少不会因为出了个崔六娘的事情而被迁怒了。

怀王这数日来都不曾好生休息,妾侍儿女们离开后,与王妃交代几句,便回自己的居所沐浴更衣,靠在便榻上歇了一忽儿,宫中内使便到了。

这一回赏赐委实不少,除却常见的各色好锦缎绢帛,用来打头面首饰的珍珠宝石,细瓷与琉璃的对瓶斛筒,再有什么铜炉宝灯,自然都不在话下,此外,竟还有只猫儿。

明氏那里留了些织锦宝缎,别的一应儿都送去了姬桢院子里,姬桢瞧着只比她矮一丁点儿的花插与一人多高的大镜子,已然有些讶异,待那猫儿跑进来,更是捂着嘴惊叫了一小声。

从宫中同猫一起被赏下来的抱猫宫女急忙跟进来,一手抄起那雪白毛团子,蹲身施礼:“郡主,奴是陛下赐下来,为您照管猫儿的。先时叫李永儿,您给赐个名罢!”

“便还叫李永儿就是,有姓有名的,改什么改——猫儿叫什么?”

“玉奴。”

“她也是个小娘子么?”姬桢笑了,“能叫我抱一抱么?”

“郡主且等等,奴今儿个给它剪了脚爪,您再抱不晚。小乳猫儿,爪子尖着呢。”

姬桢点点头,叫霜葭给李永儿安排了住处——若说赏赐别的,许是给阿爷阿娘的,可赐只小猫儿,那便是给她的了。

先前被姬栌淹死在天一池的小猫,叫小玉。

与这只猫儿,生得几乎一式一样。只小玉双瞳一蓝一绿,这猫儿却是一黄一蓝。

也很叫人心爱。

伯父伯娘大约觉得,崔六娘这事儿她做得好,才会赏她一只小猫儿罢。

但……他们最终是如何处置怀王夫妇——和崔六的?

明儿请小娘子们赴宴,后日随阿娘进宫,也不知,有没有机会打听一二。

姬桢满心想的,都是入宫后该怎么想法子打探,半点儿没为明日的宴席花心思——左右府里人都是操办惯了的,先前一请数十人,宴席也办得圆圆满满,如今只请八人,又能出什么岔子?

客人们可都是端方君子们家的小娘子,便不算最贵重的,也是最贤淑的。

就连姬椿,也是宗室女中的异类,无论何事总是随人安排,多一个字都不说,多一件事也不做。

可前一世,大周亡国后,连男子们都在期盼,沈家会看在这禅位的几缕恩情上,优容前朝皇室,许他们做富贵闲人。

只姬椿,一个已然出了阁的女儿家,那么没脾性的小娘子,却留书请夫家送她一双儿女出家避祸,自己从城墙上纵身跃下。

姬桢也是在多年后才听说这件事儿的。

那会子,她已经记不清堂妹的脸了。

那大约,也算是殉国吧。

明日要请的人,只一个陆仪娘是山上毛猴子变的精怪,但若是当着京中淑女们的面,她一定也要拿出全部本事来,假装成个温婉贤淑的小娘子的。

因此——不会有人惹麻烦。

姬桢放心得很!

直到她听婢子来报,说齐家的小娘子来了。

她当即愣住——齐家的小娘子?

是齐瓒罢。

“可也有帖子?”她问出口,还拧着眉,不拿着帖子的人,进不得玉屑园,那齐家女是怎么来的,莫不是将门虎女身手不凡,打墙头外头跳过来的罢?

“有帖子的。”

姬桢:……

齐瓒哪里来的帖子呢?她这边儿还没问,便见人引着个略略丰盈的女孩儿,穿庭过廊地来了。

……也不能赶出去罢?姬桢站着,脸上只挤不出笑容来。

原先喜欢齐瓒活泼漂亮,连几分嚣张,在姬桢看来,也是爽朗真性情。

哪知道她心底藏着那么些脏污东西!

可这回,齐瓒脸上再不见半点儿嚣张了。她眼儿还红着,鼻尖两侧有些泛红,定睛细看,是肌肤破了。

到了姬桢跟前便跪下身,泣声道:“郡主,郡主救奴一救!”

她瞧不到姬桢的脸,于是姬桢翻了一记极圆满的白眼儿——这会儿,连“奴”都用上了,先时齐瓒何曾在她面前,用过谦称。

“齐二娘,你起来说话,跪着像什么样子。”

齐瓒不肯起身,呜咽道:“郡主,齐家眼看要遭殃了,求您在陛下与皇后殿下跟前,替咱们说几句话吧。伯父他叫鬼蒙了心窍,可我阿爷是忠君敬上的,如今也还在代北为国守边……别的奴不敢求,只求别连累了二房!”

这一回轮到姬桢吃惊,她真不知晓齐家这会子就要糟了:“这是什么话——谁说齐家要遭殃了?你们做什么了?”

齐瓒跪在地上抬了头,四目相对之间,见姬桢真是一脸懵然,也张口结舌起来。

“就是……就是……我家伯父……”这话,每个字儿里都能长出刺,在舌头上来回地扎,“他,他发了疯,想,想追随济王……”

姬桢“哦”一声,心里明白了些许,脸上还是满面茫然:“我三伯父怎么了?”

齐瓒的话全噎在喉头,再讲不出什么来。

姬桢继续无知:“要谋反吗?”

“啊……”

“你伯父想帮他谋反?”

齐瓒头皮都木了:“……大,大约……是这么个情形……奴,奴……奴阿爷不知道的,阿爷他已经去了代北,也劝不得……奴听说,昨儿个宫中往怀王府送了赏赐,里头还有只猫儿,郡主这几日,是要入宫去谢恩的罢?那能不能,能不能……”

有只猫。

姬桢嘴唇轻抿,真是的,昨儿猫进府,今日齐瓒就找来了,且还弄到了一张她的帖子。

回头要瞧瞧,是谁没来,这能把她的帖子卖出去的小娘子,以后再不用请了。

而齐瓒这样折腾,也一定要来见自己,想来,齐家早就心虚了罢。

“明儿个我便要入宫呢。”姬桢坐下了,“你真要一直跪着?可别伤了膝盖。”

余下那句便不说了——从今往后,有你要跪的时候。

这会儿说,只是伯父投了济王,你阿爷无辜。

可齐峨若真无辜,她巴巴地找上门来作甚?

齐瓒仿佛犹豫了一霎,到底还是坚持跪着了——难为她,正跪在一片五蝠捧寿铺地上,那鹅卵石的铺地,穿着薄底的花鞋踩上去,脚底都要隐约酸痛。倘若今日齐瓒里头不曾穿着贴腿的厚护膝,再这么跪一阵子,怕是八天十天,都别想站着了。

“郡主,奴不敢求多的,但求别累及我们一房。”她哽咽道,“先祖安国公,也是为大周江山马革裹尸了的,祖父虽降了侯爵,可也与契丹人拼死沙场……伯父自作孽,罪该万死,可便是瞧在祖宗功业上,也请您向陛下和皇后殿下美言几句,莫断了他们香火祭祀……”

姬桢微微颔首。

这会儿若是夏天,她当提了团扇掩唇一笑,只可惜是刚下过大雪的初春时分,拿手上的绸帕掩唇,是有些太过造作了。

“别哭啦,哭顶什么用呢。”她说,“哭给我瞧,我也没法子与你说,定能保住你们——你阿爷若是什么错事都没做过,又怕什么?谋反虽是族诛的罪名,可若是……”

齐瓒抬起眼望着她,她偏着个脑袋,想一想:“若是悬崖勒马,也未必就不能宽饶罢。安国公立下那么大的功劳,他身后不该绝嗣。”

齐瓒心头一松,旋即往下沉。

悬崖勒马,未必不能宽饶,怎么才叫,悬崖勒马呢?

京中这些日子发生的事儿,她阿爷人在代北,尚且不知呢。祖母召阿兄们,商量出这么个办法,着她来求河阳郡主,也不知,能不能成。

若能摘清楚自己一家,阿爷纵是知情大怒,也还算值得。

可若是举告长房之后,皇帝仍旧不肯宽恕二房,反倒累得自家人也一同丢了性命呢?

这许是最后的机会,只许抓住,绝不能松一点儿劲。

“明日,郡主能带奴入宫吗?”她问,因不知姬桢会如何说,只盼着她若能带自己面见皇后,泣血相告,胜算还略大些许。

“当然不成,便是公主,都不能想带谁就带谁的。我只是个郡主,哪有那重颜面?”姬桢毫不犹豫拒绝了她,“我会替你向伯父伯娘说项——只是,你说大齐将军与济王勾搭,可有证据没有?若有证据,伯父伯娘查清楚了,自然知晓你们清白……”

齐瓒咬了口唇。

说有,便再没有回头的余地了,便装傻充愣,也咽不回那一个字了。

可她全家的性命,全拴在自己的回答上——伯父已然叫皇帝陛下的人擒住投入大牢,不承认……不承认,便一定不会被找到证据么?

说不准那会儿,大家都要没命。

“有。”

这一个字,掷地有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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