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远恢复得要比预想中快很多,约莫十日后,他的马车把子瑜送回了盟津的糖水铺。
他跟着一道下了马车,也跟着一道进了门。
其实左右不过半个月,铺里倒积了不少灰尘,子瑜进屋里就闻见甜丝丝的糖的香味,还混着灰尘的味道,隐约像是闻见了沙场。
行远进来没带人,只一个人跟在她后面,笑了笑道,“糖罐子里还有糖么,姑娘最后再替我熬一碗糖粥罢。”
她看了看糖罐子,点了点头,又从墙角搬了柴火,拐进厨房里去。
糖粥要熬都是熬的一锅,从来没有熬一碗的说法,耗时也长,她前后忙碌许久,终于捧着碗粥,仍把锅盖盖上,又拐了出来。
往那碗边搭个勺,推到行远的面前。
他比初来时瘦了不少,手伸出来拿勺儿,袖里空荡荡,像竹竿挑着锦缎。
糖粥有些烫,他于是一边搅弄一边和她闲谈,“刚才路上看见隔壁的隔壁没开门。”
子瑜道,“一路上的店铺没几家开了门,也没见着有多少人,大概走了许多。”
行远把扇子晃了晃,半笑道,“以后我不在,那筐里的钱恐怕不会像以往一样多。”
她呵呵笑,“沾公子的光,是叫我小赚了一笔。”
他把粥送进口中。
子瑜目光炯炯盯着他,问道,“其实你不是公子,是个侯爷罢?”
行远喝粥的动作顿住了,埋头不语半晌,从嗓子里漏出两声压抑的咳嗽,约莫是被小小地呛了呛。
子瑜好心地把帕子递过去,又好心道,“侯爷不用解释,我明白的,那时候不在军中,隐瞒身份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何况我听老医官讲你是武王陛下的暗棋,这样的身份哪里能随便说呢。”
她凑过去小声问,“那你究竟是哪一位,我听说武王有十六个弟弟,你是哪一个?”
行远帕子捂住口鼻,又压抑着狠狠咳了几声,凑过来小声道,“今日我同你讲,你休要告诉旁人。”
她谨慎地点了点头,抿住嘴唇垂首仔细听。
行远道,“我名叫度,是王兄的五弟。”
子瑜往后退了退,郑重道,“我晓得了,我不会告诉旁人的。”
心里真正生出对行远的敬畏来。
一碗粥见了底的时候,行远搁了勺,扑一扑小扇,大约是喝粥喝得暖和了,身上出了层汗。
他笑道,“这一次甜得恰好。”
子瑜点点头,要去收碗和勺,被他伸手一拦。
不小心又碰到他的指尖,她被小虫子蛰了一样缩回手,听见他声音仍旧沉稳地又问了一句,“你想好了么,只留在盟津。”
“想好了。”
“这里似乎很是萧条。”
她笑了一笑,“过不久他们就会回来罢,再等等就不萧条了。”
行远让开了手,她收碗和勺的时候,他就在外面安静地等,等她回来,他已经起了身,斜靠在门框上往外看。
子瑜走过去,“侯爷,我送一送你。”
他于是和从前一样跟在她身后,错开大概两步的距离,不远不近,很有分寸地跟着。
马车逐渐近在眼前,子瑜住了脚步,“前头就到了,我也不跟着走过去了。”
想了一想,还是最后讲了一句,“侯爷一路保重。”
他不答话,转脸笑了一笑,头也不回地上了马车,那马车一路扬起灰尘,片刻后便消失在路的尽头。
子瑜呆望着它走远,慢慢回过头,有些失落地往回走。
正要走到家门口,却看见痦子等在那里,冲她展颜一笑。
冬日将尽,春日将至的太阳下,他的那一颗痦子明晃晃地顶在脑壳上,黑黢黢油亮亮。
他高兴地叫道,“子瑜!”
子瑜这会儿见到他生出些亲切的感觉来,笑着应了一声。
待走近后再看,痦子却已经不是从前的痦子了。
她慨叹道,“你这是跟了哪位大人,什么时候也穿得起锦缎配得起金丝荷包了。”
衣裳一换,他仿佛也换了个人一样,从前他的痦子是不能不看到的缺点,现在倒有些瑕不掩瑜的意味了,打眼一望,还沾点一表人才的边。
他晃了晃手里的扇子,这一晃仿佛用的力气有点大,子瑜靠他靠得近,被扇子带起来的风吹得眼睛干了干。
再定睛一看,那扇子也有些笨拙。
行远的扇子只比手掌长上两个指节,扇骨用的是白玉,恐怕平日里并不是全部用来扇风,而主要是拿来赏玩的,可痦子这一把扇得有两个手掌长,约莫不是拿来赏玩,而是用来扇风的。
她看着扇子笑笑,“天还冷,怎么你拿了个扇子。”
痦子高深莫测,“此乃怀袖雅物,我已经决意,不论寒暑都要带着。”
又道,“我跟了个走南闯北的大商人,他给了我这些衣裳,还说在王都替我置办了宅子,再过不久我要随他去王都了,本来以为你不会回来,结果不久前瞧见你家烟囱里冒了烟,就想着还是要来辞行。”
王都,又是王都。
子瑜道,“也不必来找我辞行,毕竟我还没有嫁……”
“啊,还有一件事要和你讲。”痦子笑得满面春风,“自从我跟了大商人之后,芙蓉就说要嫁给我,我决定带她一起去王都,八抬大轿给她娶回来。”
隔壁的隔壁糖水铺家,那长得挺好看的黄花大闺女,就叫芙蓉。
她看着痦子喜气洋洋的脸,觉得他这缺心眼的毛病大约是治不好了。
她觉得芙蓉好像是想嫁给他的钱。
当下不好明说,于是旁敲侧击反问道,“自从你跟了大商人之后?”
痦子把头一点,“对啊。”
她又试图提醒,“那她从前没讲过想嫁给你么。”
痦子摇头,“没啊。”
看上去有些孩童的纯真与无辜。
子瑜放弃了,只道,“那便祝两位百年好合,一路顺风了。”
痦子嘿嘿笑,“不止我们要去王都,你也要去。”
她还没回味过来痦子的话是什么意思,就瞧见他从袖里掏出了块厚实的黑布,不待她反应,那黑布已经往她脑壳罩下来。
原来不是黑布,是个头套。
子瑜怔了怔,继而猛烈地挣扎起来,但两只手被痦子制住,能感觉到是被缠了麻绳。
她大叫起来,惊道,“你做什么!把你的手拿开……别碰我!”
痦子把她绊倒在了地上,又绑起了她的脚踝。
子瑜还在骂,“你就仗着我爹走了……你就仗着我爹走了就来欺负我么!”
痦子半句都没应,她马上又感觉到自己被拖在了地上,于是两腿并起来一蹬一蹬地往前踹,他总算是吃痛松了手。
子瑜在黑暗里安静了片刻,听见耳旁擂鼓一样咚咚响,鼻尖的汗已经慢慢淌了下来。
旁边好像没了动静。
她喘着气,勉强稳住了声音,“你……你若是要钱,就到我家去拿……”
痦子又开始推她的肩膀,把她推着往前走。
她于是左右挣扎,扭起身子想把头套蹭下去,可不待她再有动静,好像有人往她脖颈后头敲了一把,只觉得疼得厉害,继而极不情愿地昏了过去。
眼前一片黑,什么都看不见,子瑜乱七八糟做了许多梦,终于挣扎着睁开了眼。
还是一片漆黑。
她的手结结实实被捆着背在身后,只有指尖能前后动一动。
子瑜就哆嗦着拿指尖往身子下面摸了摸,又捻了捻,倒是没有灰尘沾上指尖,似乎很干净。
她问了一句,“有人么。”
没有回应。
仔细听一听,好像听见了车轱辘碾地的声音,身下也微微颤抖着,似乎在马车或者牛车上,又把腿往前往后蹬了蹬,听见砰砰声,像撞到了硬物。
再把身子翻过来,却被什么东西挡住了退路,翻到一半就靠在一平整的物什上。
她停下动作歇一歇,呼吸声几乎掩盖了四周所有细微的动静。
待到缓了片刻,不那样累的时候,她把身子躺平,想坐起身。
起到一半,脑袋被狠狠磕了一下,没奈何又躺了回去,笨拙地抬腿往上踢。
又踢到了硬邦邦的不晓得什么东西。
但这时候子瑜心里已经有数了,四面都有东西挡着,四面都平整,还拿一辆什么车来运,这就难免叫她想到一个不怎么吉利的东西,棺材。
如果痦子真把她丢进了棺材里,她决定出去后第一件事就要和他讲,芙蓉喜欢的不是你,她喜欢的实际上是你兜里的钱,和那大商人给的宅子。
她还要恶毒地告诉他,就凭你脑壳上顶着的痦子,芙蓉也不会喜欢你。
身子下面些微的颠簸慢慢停了下来。
子瑜心道,不会是要把这棺材给埋了罢。
果真好像有人晃晃悠悠地把棺材搬着,她还能听见外面搬的人在抱怨,“前面的都没这样重,这个好像格外重些。”
又听见痦子的声音,“两位大哥再加把劲,这里头放的是个宝贝,花了不少钱,小心些。”
嘿,不得了,她竟是个货物被痦子给卖了不成?
登时火气直冲头顶,想也不想,扯着嗓子吼,“你这没良心的杀千刀什么时候卖的我!真以为爹没了我就是个任人摆布的弱女子了!呸!”
棺材大概是直挺挺被摔在了地上。
她顺道还听见了几声越来越远的,惨绝人寰的号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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