痦子仿佛是跌足叹了几口气,嘴里不清不楚说着一些话,脚步倒靠得近了。
子瑜觉着棺材抖了三抖,听见棺盖哐啷被推开到地上,感觉到凉风灌进来。
她还在气恼,但自觉小命此时抓在旁人手里,方才的话多少有些不要命的意思,于是气呼呼地鼻子里出气,但是不讲话了。
痦子又嗳一声叹气,伸过手来给她的头套取下。
子瑜一眼望见了满天的星,继而又望见了灯火。
已经是夜里了,夜里冷,但她从没像这样感觉到空气是新鲜而香甜的。
左右望了望,才看出来这并不是一口棺材,而大概是来往商旅装货物的箱子,她从前见过,或者装些宝贝或者用来装粮食,总之不是棺材,她便松了口气。
痦子伸手进来解她脚踝上的麻绳。
她问,“你把我带到了什么地方,卖了多少钱,又是卖给谁的。”
他仿佛不敢看她的眼睛,低头摆弄麻绳,一缕一缕慢慢地手忙脚乱地解,支支吾吾道,“是那个大商人……这里是酒楼的后门。”
过了片刻,他总算解开了脚踝上的,又来解她手腕上的绳。
她就歪了身体,把手腕递过去,回头又问,“我并没问这是酒楼还是客栈,我问这是哪里,还是盟津?”
他道,“这里已经是王都了。”
讲话的时候脸一红,估摸着自个儿也有些羞愧。
子瑜愣了片刻,当下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从我们那儿到王都最快也三四天,我能睡了有三四天?”
痦子又羞愧道,“路上芙蓉给你喂了药的,照理说你应当再迟一点醒……”
子瑜哑然,气到有些发笑,“原来你们商量好了的,从前我二人虽说没有成婚,但好歹爹也和你讲了亲事,虽说我后来确实不大愿意嫁了,但也没讲要反悔食言,你倒好,转脸找了芙蓉,还伙同她把我卖了?”
痦子理亏,不讲话。
她越想越气,“你二人情投意合我也就当成人之美。”转头往酒楼一挑下巴,“我要是不这么早醒,是不是就得在这里头醒过来了,到时候木已成舟,我在酒楼里想逃也逃不了了,你可是这样打算的?”
他总算是磨磨唧唧把绳子给解开,子瑜翻身要出去,腿一软,又跌在了地上。
她惊道,“这是怎么回事,我不久前在里头还好好的。”
痦子头越发低下去,“这大概是因为芙蓉不久之前喂给你的化骨散……”
她已经说不出话了,气极之后,这会儿反倒淡然地跪坐在地上,默默看着酒楼的后门,觉得这满目的灯火里,隐隐含着沧桑与悲凉。
痦子挪到她面前来,试图安慰,“化骨散不要紧的,不伤身子。”
子瑜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总之现在她自己觉得照目前所处的位置来看,要是后门有人路过,大概会以为她在跪他,于是手撑着地,把没了知觉的膝盖转了个方向。
痦子又挪了过来,站在她面前。
她从没像现在这样感觉到无力,心里忽生出空洞洞的荒诞的感觉,冲着他的小腿肚子叹了口气,道,“你受我这一跪,不怕折寿么。”
他惊了一惊,踮脚往后跳了两步,露出身后无尽的长街来。
子瑜已经放弃在痦子身上寻找溜走的机会,心里祈祷着芙蓉是个正常的,开口问他,“芙蓉呢,我要和芙蓉讲话。”
这时候酒楼的后门大开,从里面众星捧月地走出来一个披着冬裘的老爷,老爷后边跟着芙蓉。
痦子恭恭敬敬站着不讲话,子瑜心道,这大概就是那位走南闯北的大商人了。
老爷看上去并不怎样老,他缓步走过来,低头瞅着她。
子瑜也抬头望,多少有些胆怯。
她是想和芙蓉谈一谈,结果来了个招惹不起的大人物。
老爷笑得一派慈祥,“叫几个姑娘来,把她扶去我房里。”
子瑜怔了怔,问了一句,“什么?”
老爷很有耐心地微微俯下了身子,笑着和她解释一遍,“我叫姑娘们,把你扶去我房里。”
姑娘们手脚不轻,也并不打算扶,上来拿了个帕子塞进她口中,两个提着手,两个提着腿,衣袂翩翩地给她提溜进了酒楼,往楼梯上走。
子瑜的腰折了下去,觉得自个儿浑身的重量全压在了肚子上,约莫有些像是绑了四条腿的,放在架上待烤的一只乳猪。
一路被提上了二楼,众目睽睽之下,被丢进了一间屋子里,姑娘们眼疾手快地给门落了锁,她匆匆透过门缝往外望一眼,好似门外诸位看客都看得很是开心。
她听见有人讲,“这位老爷越发玩得开了。”
有人呵呵笑着应一句,“从前还只是找窑姐儿,不晓得是不是年纪大了,见得多了,又开始喜欢这些良家的雏儿。”
子瑜的心拔凉拔凉。
这样事情在盟津,那简直是石破天惊的一件大事,但她听外头人讲的话,已经切身体会到了王都与盟津大不相同。
或许王都的人看盟津,尤其这些酒楼里的富人,得说一句,盟津实在是个未开化的穷地方。
她心里惴惴地等着那披冬裘的老爷,一面又往四周看。
窗户外面是钉了木条的,她力气不大,估摸着推不开,门是锁着的,门外还有人。
左右都是穷途末路,她的腿还没了知觉。
等了许久,不见有人来,外面人讲的话零碎地飘进屋里,她听出了藏在文雅下头的露骨的情来。
在她等到有些煎熬的时候,外头忽而吵嚷片刻,老爷的声音稳重地响起,“诸位莫要喧闹。”
他们很给面子,他于是在寂静里头开了锁,进了门。
子瑜还从缝里往外望,那些个看客面上模糊不清,只有一对对目光毒针一样往她身上瞥,她觉得自己几乎要被这些毒针刺穿。
老爷身后还跟着个浅青衣裳的人。
她心里终于从死水中泛起了波澜,有些拘谨地看着他,唤了一句,“文乔……”
老爷笑了笑,“听闻文乔和你是认识的,侯爷和你也认识,倒是我有眼不识泰山了。”
娇娇兀自坐到凳上背对着老爷,瞧着她的腿,“我见你的腿仿佛是站不起来的样子,这是怎么回事。”
子瑜终于确定眼前的老爷并不会做些什么,暗自松了口气,道,“他们喂给我化骨散,我的腿就站不起来了,到现在都没知觉。”
娇娇闻言回头看一眼那老爷,“齐兄,我不大明白,什么是化骨散。”
原来他姓齐。
齐老爷这会儿笑着从袖中拿了个瓷瓶出来,“这是化骨散的解药。”一派云淡风轻的模样。
娇娇接过来递给她,子瑜倒出颗丸子,仰头吞下,那老爷竟亲自倒了盅茶,顿在旁边。她没敢接,又是娇娇接过来递到她手上。
她觉着腿上慢慢有了知觉,仿佛血液总算在她的经脉里重新开始流淌,于是往娇娇看过去,问他,“你怎么也在这里,这些莫非全是一场戏么。”
他顿了顿,道,“也不能算作是戏,齐兄这一次买来的人是要送去各位大人府上,那脑壳上顶着痦子的,实际上也是在齐兄手下做买卖奴隶的生意,通常头一批是要给几位侯爷府上挑,有些姿色的描了画像递上来,侯爷看着喜欢就留下,那画像刚递去府上不久,侯爷恰好就在其中看见了你。”
子瑜道,“可总之我还是被拐来了,恐怕被拐来的也不止我。”
她看见齐老爷面色沉了沉,那是有权势的人被侵犯了尊严时特有的神情,像是为她的话计较并不值得,但不计较又不大开心。
娇娇和稀泥,“总之现在没事了,你就跟我走。”
他转头看过去,“齐兄应当不会不放人罢。”
齐老爷于是又温和地笑起来,“侯爷要的人,我怎么敢留。”
娇娇就带着她正大光明地走出去,下了楼,痦子和芙蓉都还在,看见她完好无损地走出来,面上转瞬即逝地显现出震惊。
子瑜背对着他们往大门走,逃出生天的喜悦混着满腹的委屈,似乎急需发泄,于是又和娇娇说,“那个长了痦子的,从前爹还替我和他们家讲好了亲事,爹走后,他攀上了那位齐老爷,芙蓉又攀上了他,大约他们是想拐我去卖钱。”
“在王都这样的人并不少。”娇娇讲,“银钱通常比道德好使得多。”
她眼里蒙了一层眼泪的薄壳,“我从前以为他是个善良的人。”
娇娇叹了口气,“卖一个男人大约七两银子,卖一个女人大约三两银子,像你这样的姑娘,卖到侯爷府上,大约十两银子,他毕生的善良,就值十两银子。”
子瑜抬头看他,他又安慰一句,“为这样的人哭不值当。”
大门前停了辆马车,娇娇先几步上去,隔着袖子伸手把她扶上来,道,“照我看往后你便留在王都,如今天下未集,到处乱得很,像齐仲这样的还有许多,这一次若不是侯爷恰巧看见你的画像,说不准这会儿你已经被他带回家去做了个姨娘。”
这一章让娇娇出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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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第十五章 酒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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