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傍晚时候子瑜侯在门口等行远,像锦文中午等她。
慢慢那马车近了,停在门口,行远推开门帘,撩着长袍从里面下来,手上又抓着扇子。
马车别进旁边的巷子里,地上扬起灰尘。
行远笑一笑,走进铺里来。
子瑜照旧挑了帘子灯笼,把门带上。
桌上已经摆了一碗红枣粥,里头搭着勺,还有竹简书放在旁边。
行远就坐在那小桌前,子瑜心里惴惴坐在了对面。
他长舒一口气,道,“今日忙了些。”
又瞅见竹简书,笑道,“晓得我要来查功课,看样子是都背上了。”
子瑜瞅着他,斟酌着开口,“侯爷知道他们传的话么。”
“什么话?”
“我听见有人说陛下病了……”
行远点一点头,“是有些病了,不过没什么大碍,近日暖一阵寒一阵,王兄又操劳,难免身上不大好。”
她又道,“还有人讲侯爷你和鲜侯爷两人不对付。”
行远笑了,“这话讲的,他从小就和我不对付。”
子瑜哽了哽,她属实没料到事情有这般走向。
他今日仿佛心情很好,顺道和她提了几句从前的往事。
原来那鲜侯爷虽说脑子不是最灵光,但要强在兄弟几个里数一数二,偏偏他要强还要得别别扭扭,从来不正儿八经念书,偏要半夜爬起来,躲房里点灯念,据说那时候最喜欢的事,就是先生提问或是考核完了,拿个第一第二,然后讲一句,“噫,怎地这样简单,我那书也没看几页么。”
偏偏这世上有一种人,白日不念书,夜里也不念书,也拿个第一第二。
那人就是行远。
梁子也是这时候结下的。
据说鲜侯爷小时候曾经半夜扒他墙头看,也曾经半夜扒他床边看,但行远睡得八风不动。
也不晓得是不是打击得很了,他长大一点后开始广招幕僚,专门招厉害的,长得好看的,门下的人杂七杂八,仿佛一本博物志。
行远讲到这里淡笑道,“直到他真正长大了,见识得多了,才把那不知天高地厚的性子收敛一些,他后来和我讲,长到这么大才晓得世上不止有学问,回首再看从前,觉得很不应该和我置气。”
子瑜缓了口气,斥道,“城里怎么乱传乱讲。”
行远微摇头,“在某一方面来讲,不算是乱传,他近日苗头不大对——但愿是我想多了。”
一碗粥下肚,行远就着烛光捧着书,逐句地问下去,她惊异于自己竟然对了大半,有那一小半没对的,到最后他挨个儿地指出来,也像锦文一样,他念一句,子瑜便复述一句,再重新背一遍,待到一卷书念完,灯也要燃尽了。
她瞅着行远从袖中掏出两个小巧的胭脂盒,搁在桌上,小声道,“你可得自个儿藏好了,别被锦文那丫头拿去。”
子瑜多少有些无措地收进袖里,也小声道,“其实我用的还是锦文的胭脂,她要用的话,倒也没什么……”
行远笑着低声讲,“我的一番心意,姑娘舍得给旁人?”
她的脸又慢慢烫起来。
这些日子她总觉得大概是要把这一辈子的脸红,全耗在行远身上了。
锦文大约已经把一切整理停当,也洗漱完,从后边进来,扬声问一句,“小姐好了么。”
屋里于是涌进浅浅的皂角香。
行远冲她笑一笑,眼睛往她袖口一瞟。
子瑜觉得这很像是背着人偷偷吃了一口饴糖。
很平和,很安详的一个晚上,她甚至开始想,要不是有个齐老爷,往后就这样过也还不错。
但平和的日子没能过上多久。
第十日她去侯府把玉雕的玄鸟带给老先生看的时候,行远照旧坐在旁边陪着,但仿佛面色有些凝重。
老先生又提了个小木箱来,里头妥善放了一众玉石,分类简单明了,上面的便宜下面的贵,越往下越贵。
她瞅着那分了格栅的箱子,和街上摆着各色糯米糕的小盒异曲同工。
老先生指点着说给她听,譬如这玉是硬是软,水头足或不足,通常拿来做大件还是小件,通常是要卖给哪一种人。
又讲各家商号如何坑蒙拐骗,如何以次充好,如何漫天要价,渐渐那话头越来越偏,一去千里。
子瑜忍不住问,“先生,这也是我要学的么。”
老先生捻须道,“自然要学,不仅要学,还要学得透彻。”
他拎起子瑜刻的玄鸟,“譬如姑娘这……这南阳玉,南阳玉贵在雕工,是以姑娘这么一个小件大约是不怎样值钱的,但倘若姑娘碰见了色泽青白的南阳玉,以这样的雕工充作和田玉来卖,仍旧能得个较好的价钱。”
她一时不知如何回话,只干笑两声。
老先生道,“其中有许多门道,把这些个门道摸清楚了,才能真的一本万利。”
又听他慢悠悠讲,“自然这些法子只是用来应付姑娘的对家,人家自然也会这样对付姑娘。”
子瑜想到了齐老爷。
行远今日有些沉默,这会儿难得地在旁边开口道,“那齐仲便是以此发家,靠着转手倒卖,吞了前东家的铺子,又一路南北各处跑,将此地不值钱的玉石卖到别处充作良品,再将别处的又带回此地,取个玄而又玄的名字,当做珍宝。”
很有他的作风。
行远又道,“近日齐仲往南边走,守城士兵查他运货的箱子,里头装的全是边角料,大约又要故技重施。”
他还欲说些什么,外面却逐渐有些喧闹,听见一个尖嗓门讲了两句含混不清的话,忽远忽近,不晓得到底身在何处。
白衣老兄这时候叩门进屋来,对着行远拱手,“侯爷,是陛下遣人来请。”
行远透过门扇往外面看两眼,子瑜也顺着看过去,瞧见院里模模糊糊像垂首站了两三个人,其中一位臂上搭了个拂尘。
看模样像是宫里来的寺人。
行远告罪一声出门去,一路和那两三个尖嗓子交谈着走远了。
老先生瞅着他离开,叹一句,“恐怕近日又很不安宁,也不晓得什么时候能真正安宁下来。”
子瑜问,“先生这话怎么讲呢。”
“老夫在朝中多少也认得一些文官武将,听闻陛下要把武庚分封在殷,且预备从兄弟中挑选几人去往殷四周的领地监管。”
他把胡子捻一捻,“照老夫看这样做简直无异于引狼入室,武庚乃帝辛之子,陛下仁爱,将他留在殷地,却不知道他会把这当做是恩德还是羞辱,尤其又听闻陛下欲将管叔分在邶地,这管叔,倒也不是怎样安分的人呐,近日朝上争议颇多,也不知最后陛下打算如何定夺。”
最近没见到鲜侯爷,但他的大名总在耳旁晃悠,子瑜笑问,“管叔我见过,的确是个不安分的,但那不安分好像全在吃喝与美人身上,先生这话怎么讲得他好似要与武庚串通一气谋反呢?”
老先生也笑,“小姑娘家的,还是年纪太轻,人呐,不能看他表现出来是个什么模样,得看他的做派,想当年先帝隐忍许久,那时候的帝辛也和你如今的想法相去不远。”
子瑜还是不信,“他与陛下是兄弟,哪里能举旗谋反,这岂非不忠不孝。”
他呵呵笑道,“陛下是他的兄长不错,但将来这王位,可不会留给兄弟啊。”
子瑜摇一摇头表示坚决不信,往那木箱子看过去。
老先生很通情达理地带过了话题,将玉石挨个指点给她认识。
依然是中午才回到了糖水铺里,锦文又探头探脑等她回来,看见她的第一眼,面露忧愁,嗳一声叹了口气。
果真白衣老兄又将她的糖水铺开成了铁匠铺。
麻子脸照旧地过来吃午饭,等那白衣老兄离开后,也照旧地拉人闲聊。
子瑜坐在布帘后面摆弄锉刀,听见他讲,“噫那周公,没想到啊,到最后竟是他成了要谋反的贼人。”
她捂着嘴嗤一声笑出来。
旁边听他讲话的也笑,“你这人满嘴胡吣,全是瞎讲。”
麻子脸啧一声,“老兄你这话讲的不对头,所谓知人知面不知心,要不是听我那隔壁的隔壁兄弟讲,我也不信。”
那老兄显然是听过他讲故事,嘿嘿笑着问他,“你那隔壁的隔壁的兄弟,是不是上次去了美人坊,结果被媳妇一路揪耳朵回去挨板子的?”
铺里哄然笑起来,麻子脸高声讲,“我可没胡说,各位老兄想想那美人坊里的姑娘们,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什么事情不知道哇。”
老兄听见这话来了兴趣,“怎么,看来他不止去了那一次嘛——他晓得你在背后这样拆他的台么。”
又是哄然四散的一阵笑声。
麻子脸仿佛决意要挽回尊严,道,“你们不信我,总要信晚晚姑娘罢。”
子瑜在后面挑了眉,铺里也静了一些。
麻子脸很是满意,道,“晚晚姑娘见过多少个汉子,最近在王都,哪个人不晓得晚晚姑娘是服侍那些个大官的,我那兄弟跟着自家老爷沾了光,那日夜里在门外听他们谈话,可不得了。”
今天闹肚子,心疼地抱住自己~~
再也不空腹喝冰酸奶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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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第二十章 管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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