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显然是被激怒了，那一对眼睛又成了锋利的刀，往她脸上毫不留情地刺过来。

但子瑜在这样疯狂的雨夜里忽而有了钢筋铁骨一样，她又一次瞥见天上的闪电，心想应当不久后是有雷声的，果然转瞬之后，她的耳中便漏进了细微的雷声。

她看着面目狰狞的汉子和黑压压的人群，想着千里之外的行远。

他现在到了哪里，有没有回到王都，有没有见到陛下，有没有见到小太子。

晃神的时候，人群已经在某一个时刻一齐涌上来，山顶的士兵拿着长矛挡了一圈，子瑜像站在孤岛上，四面都是沉沉的黑色的海。

她总觉得被淹没是迟早的事，要想不被淹没，她必须动手伤一个人。

他们现在还是有恃无恐，而她要打破这样的有恃无恐。

她的余光看见了白衣老兄腰间的佩刀。

这只是一瞬间的事，对于子瑜来讲，不过是从寂静变得更寂静，她现在看见伤口和血，已经不会再有任何的不适了。

打头的汉子缓慢地低了头，看着腹上的伤口。

子瑜往他笑道，“天大的事都不能这样急，非要逼着我走到这一步做什么，好好谈话能要了你的命不成。”

那汉子抬起头，脸上有片刻的怔忪。

他倒是没有怎样大的反应，不晓得是因为疼或者是因为出乎意料，他只是往后退了两步，捂着腹部弯下腰，但旁边一位，或者是他的兄弟，或者是他的叔伯，忽然怒不可遏，披荆斩棘地从长矛底下钻了进来。

子瑜没有反应过来，只觉背上狠狠一疼，像撞到砂砾，视线晃荡晃荡，看见了夜空。

她仰面倒在地上，被人掐住了脖颈，雨打在眼睛里，疼得很。

呼吸不了，血液滞涩，慢慢地眼前也看不太清。

那汉子转头吼叫，她已经不能读出他话里的意思了。

子瑜其实很能理解他，这就譬如爹在盟津受伤的那一回，也是砍在了肚子上，她也很生气，虽然爹的伤口深可见骨，而她刚才顶多划破了那人的一层皮。

那汉子左右晃着头叫喊，又因为穿着浅褐色的麻布衣裳，于是在子瑜眼中他逐渐地晃成了一个大头的蘑菇，往左往右的脑袋的残影不知怎么连在了一起，像一大片脑袋。

她慢慢地连大头蘑菇也看不见了，快要失去意识的时候，竟然隐隐约约地又听见了雷声。

而且上天庇佑，她摸到了被丢在旁边的刀。

她不晓得那人的头此时转向了哪里，只觉得自个儿回光返照一样高高举起了刀，往身上的人狠狠刺了下去。

他松开手，歪倒在地上，刀掉在了旁边。

子瑜大口地喘着气，抬头又一次看见了夜空。

天边一道闪电，继而是滚滚的、清晰的雷声。

四周的声音潮水一样灌进她的耳中，锦文扑过来要抱着她，伞已经不晓得被丢去了哪里。

她听见锦文在旁边哭，“夫人……”

子瑜轻声笑起来，她听见自己的笑声混在人群的吵嚷里。

锦文扶着她站起身，她低头看一看，衣裙上全是泥水，那冲进来的汉子已经被长矛左右架着站在旁边，脚步踉跄，两只胳膊被人制住。

刀还在地上。

子瑜把它拾起来，架在汉子颈项前，转脸往人群道，“把嘴都闭上。”

一堆男女老少于是看向带头的人，他早已站起了身，满脸怒而不敢言的神情，吁吁喘着气，却不再开口了。

她遥遥往他问，“现在总该说了，为什么要闹成这样，不过下了一场雨，诸位莫非连雨都怕。”

那汉子恨声道，“等到出了事再上来，到时我们都在黄泉底下了，还有什么说头！”

子瑜笑起来，“奇也怪哉，我倒没在哪里看见要出事的苗头，原来你竟能未卜先知。”

话音将落，慢慢脚下隐有震感，藏在雷声之后是巨大的水声，人群惊慌地四处看过去，继而在天边偶尔亮起的白光里，一齐看向远方山脚的河流。

那汉子带着类似胜利的微笑与人群的目光背道而驰，看向子瑜，她明白他笑里的意思，无外乎在炫耀他的“未卜先知”。

雨水落在街道上，带着黄泥往低洼的地方冲过去。

水声从蜿蜒的河流里传过来，从山顶往下看，能看见远方弯弯曲曲的河道的分支，在白光里细得像蜗牛爬过留下的涎线。

子瑜并不觉得恐慌，她心里晓得九夷不会再像从前那样发大水。

那水声响了多久，人群就静默了多久。

汉子逐渐觉得不对劲，转脸也往底下看，过了片刻，又板着脸看回来。

待到水声逐渐地小下去，众人面面相觑地互相瞅一瞅，犹豫着，终于，这其中有人怯怯地讲，“周公的法子像是管用的……”

子瑜挑眉，往那打头的汉子一抬下巴，向众人道，“如此看来，居心叵测的不是我们，而是这位领头羊啊——大半夜的叫诸位白跑一趟，这也算了，万一我们真是不讲理的，伤着了旁人，这该算在谁的头上。”

没有人接话。

她于是往旁边的白衣老兄道，“去把他抓回来罢，单独找个地方关着，等我去审。”

就在在她把刀递进白衣老兄手中的时候，行远推开了地下宫殿的大门。

武王躺在棺木里，面色惨白。

四周森冷，点着寥寥几盏灯，棺木前，守着寥寥几位寺人。

他慢慢地走上前，屈膝跪在地上。

寺人俯首在旁边，轻声道，“侯爷，陛下等您很久了，遗诏就在棺木内。”

行远看着武王的脸，那一张脸上没有半点血色，“王兄走的时候痛苦么。”

寺人应道，“陛下是梦里走的。”

他点一点头，又问，“鲜侯爷在哪里。”

那寺人道，“这几日白天的时候都去东宫寻太子殿下，现在应当已经回到府邸了。”

“叫人把棺木移回寝殿，宣三公六卿与诸侯，去东宫把殿下带来，本侯要宣遗诏。”

大约一个时辰后，寝宫内外灯火通明，行远捧着遗诏立在棺木前，静待阶下站满重臣。

小太子在他娘亲怀中不哭不闹，安静得很，望向棺木里头的武王，瞪着一对清清白白的眼睛。

寝殿外头开始下雨。

一道闪电劈下来，雷声紧跟其后。

小太子被吓着了，呀一声哭出来，拉长了尾音，两只手胡乱抓着，在襁褓中蹬腿，把一对眼睛从武王身上挪开，看着他的娘亲。

宫人哄了又有小半个时辰，小太子总算是泪眼涟涟地望着大门，止住了啼哭。

与此同时，行远看见他三哥出现在寝殿门口，娇娇替他撑着伞，把他送进来。

他瞧上去已经很是悲伤地哭了一顿，这会儿脸上还挂着悲戚的神色，眉头鼻头眼眶都红着，脚步踉跄走到棺木前垂首站好，四肢松散无力，整个人像哀痛到快要散落在地上。

他忽而抬头看着行远，“四弟从九夷回来了。”

行远也看着他，“回来了。”

他的目光转到行远手中的遗诏上，蜻蜓点水地一瞥而过。

殿外扑进来一只躲雨的鸟，全身雪白，行远看着它在门槛后甩一甩头，抖一抖翅膀，两腿刨地地跳了一跳，又把脑袋伸进翅膀下头啄一啄，隐隐约约听见它咕咕叫一声。

没有人回头，除了他，没有人看见这一只雪白的鸟。

阶下的人已全部站定。

行远捧着玉轴，把那遗诏展开。

跪倒一大片，余光里是乌泱泱的人头，还有一点点的雪白。

他逐字逐句地往下念着，殿中有压抑的哽咽声。

小太子不晓得是怎么回事，方才安静得很，在行远念道“寡人之子诵”，他忽然毫无预兆地大哭起来。

他这一哭无异于起了哭丧的头，寝殿里的号哭次第应和下去，洪钟一样共振，绕着房梁殿柱，层层地往外推。

行远晓得寝殿外头跪着更多的人，殿中的哭声传到外面，于是外头的哭声山歌相和一样又遥遥传到里面。

他也想哭，但他捧着遗诏，还不能哭。

他沿着寡人之子诵往下念——王后姜氏所生，遵典制，释服即王位。因其尚在襁褓之中，命周公旦践祚，代其摄行政当国。布告天下，咸使闻之。

行远看见他的三哥听到这里把头略微地抬了一抬，又往遗诏看一眼。

乌泱泱的人头里有一点白，现在那一点白上，有更小的一点红。

那只雪白的鸟扑腾着翅膀左右摇晃，但并不能飞起来。

它的左翅上洇出血，蹦蹦哒哒地跳，大约是疼得过分了。

行远看着它试图跳出门槛，但门槛太高，它于是一遍一遍地磕上去，落回来，再磕上去，再落回来。

撞的次数太多，血迹几乎渗透了它一半的身子，像替它披了一件血红的薄外衫。

忽而从门槛外头伸进一只雪白的手，手腕上落着朱砂红的袖口。

是娇娇。

娇娇伸手把它捞起来，带出殿外。

更往外的地方，行远就看不见了。

但他能看见自家三哥转过头去，盯着白鸟消失的那一个拐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