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头的那两个汉子被绑在白衣老兄营帐的椅上坐了一夜。
子瑜一切洗漱完,一觉睡到大天亮,用完早膳,施施然带着锦文进到营帐里,坐在对面。
白衣老兄还是从前的样子,一手长鞭一手大刀,站在后边,地上已经放了几个水盆,连带帕子和白纱布。
自打能听清楚之后,子瑜觉得自个儿仿若获得了新生,看着眼前的人也并不再像昨夜那样的愤怒,往白衣老兄挥一挥手,道,“把刀先收起来罢,我问几句话。”
那两个汉字直直瞪着她,子瑜虚着眼睛打量打量,这二人看起来年纪相仿,不过一个蓄了胡子,一个没蓄胡子,蓄了胡子的脸黑一些,没蓄胡子的脸黄一些。
黄脸就是昨夜被她划破肚皮的人。
她笑一笑,“二位别这样看着我,说到底这事儿怪你们自己,要是昨夜没闹上来,大家还是各自相安无事,多好。”
黄脸偏头啐一口,满脸的不屑,转脸过来还是粗话,“哪里来的杂碎和你爷爷这样讲话!”
子瑜往白衣老兄瞅一眼,长鞭落在那黄脸的背上。
他浑身一个哆嗦,闭着眼睛把肩膀耸起来,脑袋缩在当中。
过了片刻,他睁眼往后瞅一眼鞭子,继而转回来又讲,“这就开始逼供了?蛇蝎心肠的贱妇!”
看起来很是大无畏。
子瑜摇了摇头,“这哪里能算得上逼供,奉劝你一句,把这些腌臜话吞回肚里去,见什么人讲什么话,你在我面前吐渣滓,小心自个儿的舌头。”
白衣老兄很配合地亮了刀。
黄脸瞅着闪亮的刀锋,忿忿不平地闭了嘴。
子瑜捧起茶盏,往里头丢了一小块饴糖。
行远的包裹里头竟然还有一罐子糖,这很叫她意外,也一直没舍得碰,昨夜耳朵好了,她其实很想和行远讲,但奈何人不在身旁,她便取了糖罐子来,借糖假作怀之好音。
茶水里加糖,比糖水差了那么一点意思,但聊胜于无。
她往那黄脸看过去,“逼供才要开始,方才不过闲谈两句。听好了,第一句要问你,背后指使的人究竟是谁。”
黄脸继续大无畏地昂首道,“没有人指使我。”
子瑜嗤笑,“不可能。”
他仿佛受到了羞辱,“怎么不可能!”
她道,“你哪有这般能耐调动所有人,我猜你背后应当有一位在教你如何如何蛊惑人心,而你不过是他的傀儡,你并没有非要跟周公作对的理由,除非背后的人许了你特别的好处,他十之七八也许了你能全身而退。”
黄脸的五官皱了一皱,子瑜看见了他额角的汗。
这是被说中了。
她不再管他,转头往那黑脸问道,“你二人是什么关系?”
黑脸和黄脸简直一脉相承的暴脾气,他先是和黄脸一样把头偏过去啐一口,刚预备骂出口,子瑜往他身后的白衣老兄看一看,鞭子很迅速地在他背上抽了一下。
黑脸背后有伤,这会儿往前高挺起胸膛,作势要起身,奈何被捆得严严实实,于是一腚又把椅子给拍回地上,连带人也砸回去。
子瑜估摸着他的伤口应该又被撞了一下。
她笑一笑,“二位非要受一鞭才能好好说话,何必呢——既然这句话不愿意回答,那我再问第二句,你们背后的人,他现在在哪里。”
黑脸沉默不语,看样子并不打算说。
子瑜的目光在他两人中间逡巡,点一点头,“极好。”
他往白衣老兄道,“把他两个放了,今日中午摆酒宴请,我亲自招待。”
黄脸黑脸互相对望,那黄脸转回来问,“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她笑道,“听不明白么,摆酒宴请,你二人喝一肚子好酒就回你们的半山腰去。”
他的脸上写满警惕,“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为了周公的名声,抽两鞭子就够了,我饶你们一命,换你二位口下留德,我们各取所需。”
黄脸轻蔑地笑起来。
子瑜抬一抬下巴,“松绑,好好招待,金疮药用最好的,不得怠慢,再给两件新衣裳。”
白衣老兄领命,一左一右带着两人出去。
子瑜捧着茶,看他们背后被长鞭抽烂的衣衫,还有横亘的鞭痕。
锦文在旁边不满,“夫人就这么便宜了他们,也太心软了罢。”
子瑜转脸往她看,“等着罢,最多到明天早晨。”
这日正午,子瑜摞着一壶又一壶酒,沿着山顶的平台搭了个长桌,烤了一桌子野味,往那两人一碗接一碗地灌,灌到二人微醺的时候,放他们下了山顶。
于是那两兄弟也不知是叔侄的,互相搀扶着晃下山去,手上还提着酒壶,歪七扭八地踩着鸭子步。
子瑜转脸看着白衣老兄,往半山腰一指,他们无声无息地跟了上去。
她和锦文说是要等到早晨,多少有些高看了那两人,也多少有些看低了从水牢里头逃出来的前朝暗卫。
这夜刚过了三更,白衣老兄就提着两个血人进了营帐。
还是白日里审问的营帐,子瑜披着毯子也仍旧坐在原来的位子上。
黑脸看上去不大好,一只胳膊折在后头,下巴貌似也合不大起来,血沿着脱臼的下巴淌下来,和唾液一起滴在中午才领的新衣服上,后背汩汩漏着血,看样子伤得蛮重。
黄脸好很多,虽然是一身的皮外伤,但瞧上去并不致命。
子瑜捧着茶盏,不动声色地掩了口鼻,往白衣老兄问,“有胡子的那个,救得回来么。”
白衣老兄回答得很有技巧,“再拖下去,恐怕无力回天。”
她笑了,“既然如此,那就不救了罢。生离死别这档子事儿总发生在我身边,今日我来做个旁观者,看一看别人的生离死别。”
黄脸躺在地上,血糊了眼睛,子瑜从发丝儿中间瞅见他的黑眼珠,又笑了一笑,“不过你要是听话,或许也能救他。”她盯住了黄脸的眼珠子,“你救是不救。”
也不晓得是因为有血,或者是他气得急了,那一对眼睛血红血红,带着恨意望过来。
子瑜无所谓地笑一声,道,“那我便问了——第一句要问你,背后指使的究竟是何人,面貌有何特征,如若你再一次见到他,能不能认得出来。”
她仿佛忽而想到什么,抬头望着白衣老兄,“你们与那人交过手没有?”
白衣老兄点了点头。
子瑜道,“那也不用问他了,换你们来同我讲一讲,留了胡子的那一位,就先放在旁边,稍后再说罢。”
黄脸忽肘行至她脚下,抢先开口,嗓子发颤,“那人高有八尺……”
子瑜往白衣老兄看,“高八尺么?”
白衣老兄点了点头。
她于是往黄脸笑道,“你看,你的这句话旁人也晓得,不作数。”
黄脸的声音抖得更厉害,“那人衣服破旧,袖口上有一只鸟……脸色青白,瞎了一只眼……”
子瑜呼吸滞了一滞,抬头往白衣老兄看一眼,“他讲的是真的?”
白衣老兄道,“没见他瞎了一只眼。”
子瑜不讲话了,看着脚底伏跪的人。
黄脸吞了口唾沫,哆嗦着扯住了她的衣裙下摆,“他有一只义眼……夜里,夜里看不清……”
“义眼?左眼还是右眼,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左眼,他的左眼,不会转……”黄脸抬头看着她,眼里分不清是恐惧还是怨恨。
子瑜点了点头,“那便姑且信你一次。”
转脸往白衣老兄道,“把药取来,就在这里给那胡子上药,我还有话要问。”
黄脸瞅着白衣老兄出门去,子瑜在后头道,“你现在晓得了,他不过只是利用你们,什么荣华富贵全没有,连平安都不给你们留,如今只有我能护着你二人,我平素不是个小肚鸡肠的人,只要你把来龙去脉与我说清楚,往后就留在将士中间,也能领一份俸禄,如何?”
他抬眼望回来,松了她的衣裙。
子瑜道,“你若是答应了,就点一点头。”
良久,他极轻极轻地点了头。
“既然应下来了,就把这一段时日发生的事情说来我听,从他第一次与你们见面说起。”
黄脸嗓子有些哑,“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九夷的水还没能退下去,周公也才来没几天,山上刚开始搭起营帐,我和大哥两个人带头帮着乡亲们搬家伙物什往山上走,他穿着一身黑色的破旧衣服找过来,说只要事做成了,就许我们前程,我们一开始是不信的。”
后来那暗卫从包裹里掏出了金锭子,和他们讲,这差事他们不做,总有人会做,于是兄弟二人接了金锭子,开始散布流言。
起初只是一两句诋毁的话,暗卫也只给一两颗金锭子,但到后来,那暗卫身上的金子取之不尽一样越来越多,两人说一次,多给一些,说两次,翻倍再给,于是兄弟两个越陷越深。
就在这时候,那暗卫和他们讲,只要按他说的做,将来便有数不清的银钱,并且同时开始克扣金锭子的数量,原因是百姓中竟然有人在向着周公说话。
到这会儿,巨大的财富已经叫他们迷了眼,周公成为了挡在路上最大的敌人。
直到那一次的雨夜,暗卫提出了无法拒绝的条件——只要把周公从营帐中逼出来,他就能带着他们去王都,在鲜侯爷手下做事,从此大富大贵,翻身一跃,做人上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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