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瑜端着茶盏听他讲完,摇头道,“忒好骗,就这么点伎俩,你们竟然也信了。”
白衣老兄已经端着瓶瓶罐罐的药进屋来,黑脸的下巴被咯啦一声推回去,没过片刻,他疼得开始在营帐里头哀嚎。
于是白衣老兄给他翻了个面儿,拿帕子把嘴塞好,再翻个面儿,毫不手软地把药往他背上的窟窿倒进去。
黄脸回头看一看,再转回来,又往子瑜看一看。
子瑜没管他的眼神,接着数落,“你二位这是见钱眼开,为了点金子差点连命都没了,照我看,那人还会再来寻麻烦,这事儿过不去,要么你们死,要么他死,已经走在绝路上了,非要你死我活才行。”
黄脸瞧上去仿佛被当头敲了一棒,又过来抓她的衣裙,“你说要留我们在军中做将士领俸禄……”
子瑜点头,“自然是说话算话,这事儿巧就巧在,我和他们,也是你死我活。”
黄脸的神色慢慢松弛下来,但又很不甘一样,转头又看着地上挣扎不已的黑脸,他现在像一条砧板上渴水的鱼。
她晓得他为什么有这样的神情,金子没了,落一身伤,到头来还得靠女子护着。
子瑜有意往他道一句,“军中的俸禄可没那样多,不过供你们吃穿罢了,自然也没有金锭子拿。”
黄脸转过来,“不要金锭子了,差点死在金锭子上头,拿命换钱的事,我兄弟二人不干。”
她对于这一句话不置可否,只道,“你二人便把这句话记着,时常搁嘴边念叨念叨。”
毕竟不知那暗卫接下来打算如何行动,也不知在九夷的暗卫是否只有他一人,子瑜打算先按兵不动。
但她已经救下那一对兄弟,也就相当于和暗卫宣战了,他们但凡动点脑子,都应该明白她已经晓得了他们部分的谋划。
救人这件事有利有弊,子瑜现在觉着是弊大于利,但也总算坐实了她的猜想,而且鲜侯爷目前只靠钱财笼络人心,这实在是再好不过的一件事,天下最靠得住的是钱财,最靠不住的也是钱财,可无论怎样,人心终究不该是由钱财来笼络的。
她做了一个决定,开放军队粮仓,沿街施粥。
粥是她当着百姓亲自熬的,街道也是她挽着袖口,不分昼夜,带着将士亲自打扫出来的。
至于百姓,前几日被她仍旧安置在山上,起初街上全是黄泥的时候,他们还能心安理得地看着,待到街道整理出来,临时的屋子被搭好,大多就都不怎么好意思在旁边干看着了。
仍旧是由黄脸和黑脸打头,他二人调转了口风,拎着锄头,做一副愧疚模样,跟着将士一道搭建房屋,清理淤泥。
子瑜顺水推舟,把他二人收进了队里,有模有样地在街口搭了个简易的平台——实际上是两个木头墩子,举行了一场简易的仪式,授予了他们甲胄和长矛。
黄脸和黑脸站在木头墩子上忏悔人生,涕泪俱下,在他们一番夹爹带娘拖猫带狗的恢宏发言之后,子瑜惊奇地发现百姓里竟然哭倒了一大片。
效果比她想象中要好太多。
锦文在这一段时日里头顺道替王都的糖水铺子拉了一波客人,每日换着花样往粥里加料,发现这里的百姓也喜欢吃甜,虽然还比不得行远爱吃甜。
子瑜已经有将近半个月没见着他了。
一日不见如三秋兮,她这半个月熬下来,心肝肺熬得灼灼烧着,总算熬到丁点的消息。
武王崩逝,天下戴孝,周公践祚,成王继位。
半月不见,千里之外的王都已是改天换地了。
王都再怎样动荡,在九夷这里却没能掀起多大的水花。
虽说这是史书上头浓墨重彩的一笔,但在史书记载不到的人这里,全充作了饭后的谈资,谈完就罢,今日这样讲,明日兴许又那样讲,仿佛这些事与村头某大叔大婶摔进泥地是差不多的。
子瑜想起来她在盟津的时候。
不识天下局势,也像这样安稳过自己的日子。
走了这么长的路,再想回头,已是不能够了。
她晓得行远应该不久后会派人来顶替她,把她接回王都,她也晓得这一路上应当不容易,是否能安全回到王都,得看鲜侯爷下不下死手,也得看她够不够幸运。
但显然,她是不怎样幸运的。
夜里刚睡下不久,她听见小将士一声闷哼。
为了把戏做足,那小将士一直躺在榻上,而她打了个地铺,隔得远远地睡在另一头。
没听见脚步声,但她已经闻见了血腥味。
子瑜的目光在黑暗里找寻,头皮阵阵发麻,手脚冰凉僵硬,紧张到忘记呼吸,喉头猛地翻上来一阵呕吐感。
在片刻的布料的窸窣之后,小将士那里再也没了声息。
她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听不见。
他想那个人也在摸索。
或者他已经晓得了她在哪里,只是举着刀或剑或匕首,像伺机的蛇一样,挑准角度,猛然给她出其不意的致命一击。
她甚至觉得,或许那人就在她面前,他们脸对着脸,而他正在默默无声欣赏她的绝望。
子瑜觉得背上凉飕飕。
或许他在她的背后,已经把刀尖对准了她的颈项。
她甚至已经能感觉到刀锋的凉意,沿着脊梁往下爬过去,这是冬日里松树上的冰雪掉进了衣衫,或者是檐下冰凌的水在滴,而她恰好俯首,向那一滴水露出了温热的脖颈。
但他并不是这样美好的事物——他到底在哪里。
子瑜盘算着离门帘的距离,平日温暖的被褥已经成了束缚,她要先摆脱束缚,然后起身,哪怕手脚并用,也要六七步才能逃出帘外。
最好的情况是他还没能找到她,最差的情况,他在前面后面甚至他在上面,已经把锋芒对准了她。
叫白衣老兄是来不及了。
她要怎么逃出去。
或许她能舍弃一只胳膊或者一条腿,来逃出升天么。
这已经是她能想到的最好的结局。
血腥味越来越浓,是主动逃出去,还是等他发现再有动作。
一切都是未知,她如若主动出逃,无异于暴露了目标,假若他就等在门口呢?
但她如若不采取任何行动,那无异于把命交到他的手中。
子瑜决定试一试,赌一把。
她慢慢地,慢慢地,把手伸到前面,撑住了地面。
额头上已经全是冷汗,她把身子的重量压在腿上,压在手上,感觉到手掌被硌得生疼。
她继而脚尖点着地面,安静地深吸了一口气。
就是现在。
子瑜绷紧了身子一个翻滚,腰肢猛地扭转,两手撑地,眼见就要把自己送出去。
小腿突然狠狠一疼。
这一刀割得深极了,她甚至觉得他是不是要把她的骨头也一并给砍断。
霎时间所有的部署和预想都没用了,她只有一个念头——逃出去,不论用什么办法,不论他砍向哪里,不要回头,不要倒下,逃出去。
子瑜的膝盖短暂地软了一软,她听见耳旁有风声。
但她管不了了,忍着剧痛飞奔向帘外,本能地伸出胳膊抵挡。
意料之中的,她的手臂也被狠狠砍伤。
来人根本没想留活口,方才那一刀她如若没有格挡,这会儿早已人头落地。
她另一只完好的胳膊拼命往前伸出去——她要碰到门帘。
可门帘在她手中一闪而过,刀背打开了她即将推开帘子的手臂。
子瑜猛地往后倒退两步,跌坐在地上。
完了,她想。
逃不出去了。
但她忽地抱着必死的决心尖叫出声,起身拿头往帘上撞去,整个身子往外飞扑,双脚离了地。
左右都是死路,这刹那的时间里她仿佛已经走完了剩下的几十年。
子瑜竟然想着,她要最后再看一眼月光,和月光下的人间。
死也死在天空下,死在花香中,她不要留在这样充满血腥气的阴暗的营帐里。
腹部也被砍伤了——原来这么疼。
但她最终落在了帘子外,刚定睛,立时就看见了刺往咽喉的白刃。
她闭上眼睛。
这一次真的完了,躲不过的。
又是漫长的几十年,亘古的寂静,走马灯在她脑中已经走了一遭,但预料的疼痛没有到来。
先是火焰一般的灼热,继而有人揽住她,托着她的脖颈。
一只温热的手掌。
子瑜慢慢睁开眼睛,看见了一个下巴——行远的下巴。
行远低了头,她瞅见他眼底蓄着泪。
声音渐渐全都回来了,疼痛也渐渐全都回来了,子瑜笑了一笑,唤道,“侯爷。”
行远俯身把头埋进她的肩膀。
她已经迫不及待要与他分享一件天大的好事,于是她再一次笑道,“侯爷,我能听见了,我的耳朵好了——我能听见你讲话了。”
行远点一点头,蹭得她有些痒。
子瑜瞧见地上躺着个奄奄一息的火把,那亮着白刃的刀被丢在旁边,暗卫已经跪在了地上。
他穿着破旧的黑色的外衫,抬头往她望过来,眼中全是不甘。
子瑜注意到他的左眼不能转动,眸子像墨团洇在纸上,没有半点生气。
快落码字每一天~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2章 第三十二章 刺杀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