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瑜把麻子脸的事儿和行远讲一讲,没过多久,由一位白衣老兄陪着他,往殷去了。
在他离开王都约莫七八日后,着人快马加鞭送来一个藏经筒,里头罗列殷地百姓的种种言论以及武庚的各类安排,譬如大肆修建城门,操练军队,囤积粮草,铸造兵器,以及武庚向他讨要玄鸟的图腾柱,以定军心。
说是讨要,还不知怎样威逼利诱。
她现在大致晓得齐仲在这中间起了个怎么样的作用,那头武庚不遗余力地崇拜供奉,这头再由他来不遗余力地糟践诋毁,好一出挑拨离间的大戏,短短一月不到的日子,将百姓完全割裂开。
其它封地也还好,火没烧到自个儿身上,权当看个笑话,但在殷和邶,不论是在武庚统领之下,或者是在民间,反叛的军队已经隐隐开始成型。
当初武王收容的那些个殷商倒戈来的将领官员,在朝堂上逐渐又往鲜侯爷靠拢去,鲜侯爷在王都呆得越发有底气。
行远在某日带她去了宫里,到这时候成王已经能走几步,也能讲两句话了。
他长出了毛茸茸的头发,也长出了眉毛,很小一只,穿着小小的龙袍,坐在硕大无朋的龙椅上,瞪着黑葡萄眼睛往他们看。
谈了几句话,也都是行远在讲,成王歪着脑袋听他说玄鸟叛军谋逆,一对眼睛还是那样清清白白,间或奶声奶气地叫一声叔,再摇一摇头——这是听不懂的意思。
离宫回府的路上,有人跪在前面拦了马车。
子瑜躲在帘子后望一眼,是芙蓉。
她瘦了许多,多了些风尘味,这一股子风尘味使她变得比以前更好看起来,她从前是有些出尘的意味,这会儿倒很亲近,很惹人怜,尤其惹男人的怜悯。
她垂着眼泪,哑着嗓子往马车跪拜下来,“求侯爷把相公还给我罢,我已堕入风尘,已偿了债了,莫再要他受苦了!”
子瑜笑了笑,芙蓉这些年把青楼姑娘们的做派学得很足,她哪怕在街上跪着哭,都叫人想起床帘后掩面的落难美人。
是那种花了银子就能得到手的美人,而且是离所有男子都不是很远的那一类美人。
街上的人很快地围拢过来,并且很快地把自己代入了美人相公的身份,吵吵嚷嚷,不晓得又讲什么。
子瑜偏头往行远看,“侯爷,怎么说,管还是不管。”
行远的扇子在手里转了转,还是掀了帘子下马车。
芙蓉一对泪眼看过来,伸手要抓他的衣裳下摆。
行远不动声色地退了一步,她跌坐在地上,哭得更惨,“侯爷,把相公还给我罢,晚晚谢您的恩情!”
子瑜心里奇怪,他们分明不是这样恩爱,她今日闹这一出实在可笑。
甚至她开始反思当初是不是该杀了痦子和芙蓉。
她以为留他们屈辱地活着是对他们的惩罚,但实际上她今日看见芙蓉才明白过来,这实在是对自己的惩罚,痦子和芙蓉在她心里总要占据一小块地方,不论她愿不愿意,只要他们一出现,她的心里就泛上来种种不适。
不得不说仇人和爱人都有这样叫人抓心挠肝的本事。
人群的喧嚣渐渐更厉害了,看来晚晚姑娘的名号在王都很响亮,想来也是,麻子脸从前提到晚晚姑娘也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
她听见行远讲,“当初你帮着贵人迫害良家姑娘的时候倒不见你像这样可怜,当街拦车,究竟意欲何为。”
子瑜先是在人群里瞥见了娇娇。
娇娇雪白的手搭在成王的小肩膀上,旁边站的是痦子,一圈又一圈的百姓里,他们站在最里圈,像是很早就在这里等着,占了视野最好的地方。
她怔了一怔,还不待反应过来,她自己已经下意识地掀了帘子出去,拽住行远,往成王处偏一偏头,低声急道,“陛下怎么被带出来了。”
因为这一偏头,她没能看见扑上来的芙蓉,以及芙蓉手中尖锐的发簪。
芙蓉这一招其实很不高明,不过发簪而已,能有多大的伤害,但白衣老兄砍在她手臂上的那一瞬间,子瑜听见人群夸张的惊呼,突然觉得这一招实际上高明得不得了。
她看见成王清清白白的眼睛睁得很大,继而蓄满了眼泪,慢慢慢慢弯上去,逐渐大哭出声,像见着什么可怖的东西一样看着行远。
身后一声比簪子更尖锐的嘶吼。
子瑜转脸看回去,芙蓉不要命了一样,再一次拿着发簪扑上来。
她还没来得及阻止,白衣老兄已经作势要砍向她的脖颈。
行远的扇子掷了出去,扇骨挡住那一刀,他顺势夺了她手中的发簪,芙蓉随即被围上来的侍卫捺在地上,扇子又回到他手中。
子瑜这会儿瞧明白了,那簪子里藏了小小的剑刃,她曾听过这种暗器,大约是叫藏剑簪。
四周沸腾起来,乱哄哄不知在互相讲什么。
芙蓉看着她微微笑了笑。
起初她不明白这笑里的意思,但她很快看见了鲜侯爷,鲜侯爷藏在人群中,用同样的表情,也遥遥地朝这里笑了一笑。
他带着两三个皇宫里的侍卫走上前来,拦在了成王面前,伸手抚一抚他的脑袋,又一次回过头看向行远这里。
娇娇只是低头在哄成王,手上拿着泥人逗他玩,手掌恰巧挡住他的视线,但那手掌很快被鲜侯爷拨开,顺道那小泥人也被拨开,鲜侯爷笑得眼睛弯弯指过来,又在成王细弱的胳膊和脖颈上拿指尖划了一划,那一对清白的眼睛于是不再清白,子瑜隔得很远感受到孩子的眼中全是闪躲和害怕。
她明白这样的感受,当年她还小的时候,尚且不懂得生死,但看见有人在眼前死去,也不知是不是出于本能,她总是能感觉到害怕的,她这会儿看着成王,像看着小时候的自己。
娇娇站在旁边,很无能为力的样子。
痦子看一看芙蓉,再看一看子瑜,她倒是看不清他的眼睛,只瞅见他脸上那一道长长的疤,那一道疤代替了他的嘴角和眼睛,也在向她笑着。
他们的目的达到了,没再管被摁在地上的芙蓉,径自离开,没有人回头。
子瑜转脸瞅回去,行远默不作声地瞧着他们的背影。
显然这是一个局,而且他们笃定了芙蓉不会受到更严重的伤害。
人群已经颇为不满,芙蓉长发凌乱地跪着,已经不再落泪,胳膊上的血浸染了衣衫,戏做得很足,口中失魂落魄地还在念相公。
芙蓉已经成了诸多百姓的缩影,所有人的不满都借由她美丽的躯体在这一条街道上当着行远的面没有顾忌地发泄出来,全部的罪责总之有他们的晚晚姑娘顶着,而且面前的侯爷也不能定所有人的罪——当权者应当也怕他们学着武王伐纣一样讨伐成王,或者是讨伐将来的管叔,将来的周公。
行远成了孤岛,但仍旧仪态舒展地抚扇站着。
子瑜心道这事儿因她而起,总得有个了结的。
她瞅准了白衣老兄的刀,一把夺过来,在与芙蓉伤口相同的位置上,狠狠刺下去,往下拉出口子。
行远拽住她的手,但她胳膊上依旧留了一道深深的血口。
子瑜看着芙蓉,待到人群慢慢静一些,往她问,“你可满意了,晚晚姑娘。”
她今日在街上露了面,想必王都的街头巷尾又要拿她来编排一些浑话。
芙蓉怔怔地看着她。
子瑜笑道,“还不满意——你打从跪在这里开始就满口胡言,今日哭得真切,怎么那日在府中你和你那相公二人大难临头就各自飞了呢。”
她把簪子丢在地上,“也是厉害得很,你那相公行刺的时候拿个木头锥子,你行刺的时候拿个木头簪子,小气成这样,见不得人似的,使这些手段。”
旁边围着的人听这话又开始窸窸窣窣谈起来,芙蓉偏头看,脸上一阵红,红完又惨白下来,阴晴不定的。
子瑜瞅见行远握着扇子的指节又开始泛白。
她闭了一闭眼睛,往那压着芙蓉的两个侍卫挑一挑下巴,“扶她起来。”
芙蓉捂着胳膊,颤颤巍巍地杵着,一派柔弱。
子瑜笑一笑,“带你回府里养伤。”
人群遥远的地方不晓得是谁吊着嗓子喊道,“是养伤还是杀人灭口!”
她惊异地往声音传来的地方看过去,“问得好极了,既然这位壮士如此替她担忧,那便跟着我们一道走,看一看究竟是养伤呢,还是杀人灭口。”
没有人回应。
芙蓉的脸色更惨白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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