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朝说不上来自己现在是什么心情。

没有感觉到高兴、快意，更没有难过惋惜这样的情绪。

更多的是麻木，对死亡的麻木，和清晰从心底升起的恐惧。

谁都会死，谁都逃不过，就连在他过往生活中如一座大山的赵茹，也没法逃脱死亡。

那他呢？那黎宿呢？

那只如枯枝般的蛊虫好像在他身体内游走，上上下下，扰得他不得安宁。

“怎么了？”黎宿一只手将他的脸抬起来，林朝看起来比他还疲惫，眼圈范青，嘴唇干枯起皮。

“没。”林朝将他的手从脸上拿下来，“快要除夕，我们明天要出去买年货吗？”

处理完黎清的后事，便已临近春节，除了固定的祭祀仪式外，寨民们各有各的过法，不是所有人家都会去走亲戚，这边人不太在意这个。

“嗯，你想吃什么就买什么。”黎宿算了算日子，规划道：“我们在寨子里过完年没多久就要开学，除了清明，下次回来，大概要到芒种。”

“芒种？”林朝不解。

“我继承的蛊神术是不完整的。”黎宿解释道，“每个继任者都会经历两次传承，芒种那天就是第二次仪式……我妈也一样，那样才算是将正统蛊神术传承下去。”

林朝心中一跳，“黎宿哥，不继承完整的蛊神术，是不是就不会有蛊神毒？”

黎宿摇头，黑亮微卷的头发被窗外寒气吹得贴在脸上，“只要继承一次，就会有蛊毒在身体里。”他捏着林朝的手慢慢摩挲，“阿朝，别担心，毒发的概率几乎没有，而且寨子里要参与继承仪式的人不止我一个，还有几个在外工作读书的年轻人会回来参加，到时候你就能见到。”

两人坐在饭馆二楼，此时有脚步声传上来，是端菜的老板娘，皮肤有点黑，但眼睛很大。

“阿宿，菜上齐了，你们慢慢吃。”老板娘说着，给两人倒上水便下去了。

林朝和黎宿之前也来这吃过，但次数不多。

他想，黎清死后，他和黎宿可能会经常来这。

只有两个人的家哪哪都不一样，做饭总是习惯煮四个人的米，洗衣服也想等四个人都洗完澡再放进洗衣机一起洗，躺在床上也要等听到黎清很晚回来的关门声，才能放心睡。

“黎宿哥，我太害怕了。”林朝几乎无法自控地想要阻止黎宿参加什么狗屁仪式，但他没说出口，就算黎宿同意，也不会对毒发与否有任何改变。

黎宿见他整个眼圈都红了，便伸手将人抱进了怀里，“别怕，阿朝，我不会有事的，你别担心。而且我妈走得并不痛苦，她跟我说她很早就想去找楼于明，但放心不下我们。”

窗外悠悠飘进来一片雪花，流云县很少下雪，像这样成片状，飘到屋里还没融化的雪花更是难得。

那片雪飘到林朝头发上，被黎宿用指腹抹掉，“她说她知道我们在一起后很高兴，她很喜欢你，阿朝是个好孩子，我们在一起，她就会放心了。”

林朝瑟缩在他怀里，很久都难以说出一句话，只在心里想着，他会让黎清放心的，就算黎宿真的毒发了，他也会让黎清放心的。

“所以阿朝，我只有你，你也只有我。”黎宿将他拉起来，直视自己的眼睛，“你不会丢下我一个人的对吗？去哪里都要和我一起的是不是？”

“不会。”林朝怔怔的看着他。

“很多次，在你发呆的时候，我总有种你要抛下我飞走的感觉。”黎宿说，“我就想，如果你要走，我就把你锁起来。如果你不想活了，我就和你一起死。”

“锁起来？”林朝反问。

他眼尾上翘，眼皮却微微耷拉着，许多小片的雪花从窗外飞进来，贴在他脸上。

黎宿起身将窗户关上，轻笑道：“骗你的，我说过，我不会像我妈对楼于明那样对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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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夕那天，寨老送了些腊肉过来。

黎清没养家畜，每年都是在邻居或是别家买回来吃。

黎宿要给寨老钱，但寨老没收，他说当初是他觉得黎清天赋高，劝黎清修习蛊神术，但黎清出事，他没能提前察觉，也没能救得了她，他心里有愧。

这事怪不了他，几百年来都没人因为蛊神术而死，大多数人都不把这毒当回事，更有年轻人以为这只是前辈考量他们胆量的话术。

没人想过真的会有人因此而毒发。

“黎宿哥，我贴正了吗？”林朝举着春联往门两旁贴，春联背面沾了熬好的糯米糊，要按一会等米糊干了才能黏在墙上。

重云寨没有贴春联的习俗，但林朝小时候每年春节，都会被李婉萍带着给家里的大门贴上春联，想着红红三条，看着能热闹些。

黎宿站远一些看，指挥他往左边移动了一点,“好了，下来吃饭吧。”

这餐是团年饭，桌上的菜和别家比不算丰盛，但有鱼有肉，两个人吃不完。

黎清和黎家亲戚走得远，楼家更不用说，楼家人连黎清的存在都不清楚。林朝妈妈死了，外公外婆相继去世，现在林毅和后妈也同样离世。

外面雪下得静谧，没有鸟叫虫鸣，天上地下就只有他们两个相依为命。

堂屋进门便是饭桌，再往里的墙上挂着黎清的照片，头发雪白，脸上带着笑。

楼于明的骨灰坛被放在黎清屋里，黎宿不愿意看见他。

“妈，过年了。”黎宿精神气好了许多，“我和阿朝会一直像现在这样好好过，往后每年，都一起在这陪您守岁。”

“黎阿姨，您放心，我会照顾好黎宿哥的。”林朝咽下黎宿炒的菜，认真得像在宣誓。

黎宿看着他笑，又忍不住揉揉他的头发，说：“快吃，一会篝火会就要开始了。”

寨里的篝火每年只在年末点一次，是所有人最喜欢的项目，大方开朗的会围着篝火跳舞，不爱跟人交流的，则会偷偷对着篝火许愿。

在他们心中，篝火是和蛊神交流的渠道，只要诚心，蛊神一定会帮他们实现心愿。

黎宿虽然修习蛊神术，但以前并不信这一套说辞。

蛊神在他看来，是一只比其他蛊虫强大很多的蛊，并不具备神的特质，他也不会参加寨里的篝火会。

可今年有林朝在，他什么都想让林朝体验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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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云寨中心的篝火烧得很旺盛，橙红色的火焰足足冲了两三米高，一群穿着蓝黑色苗服的寨民围着篝火堆转圈。

林朝和黎宿赶到时，已经挤不进最里圈，只能在外围的土坡上才能看到篝火全貌。

林朝穿的还是李婉萍设计，黎清找人制作的那套苗服，头顶银冠格外耀目。

在火光的照耀下，林朝依稀能看见几副生面孔，他才应该都是从外面回来过年的。

“你是谁？”稚嫩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林朝转过头，身后没有任何人。

“这里，我在这里。”

有什么东西扯了下林朝的裤子，林朝低头，银冠上的坠子跟着叮铃作响。

只见腿边站了个不到他腰部的小孩，看着大约只有三四岁的样子，但说话挺流利。

“大哥哥，我怎么没见过你？你和黎宿哥哥一起玩，你是黎阿姨的小孩吗？”小孩小嘴叭叭地说着话，头上小银冠和林朝的略微有些区别，更加圆润可爱一些。

“我叫林朝，今年才来寨子里的。”林朝摸摸他的脸，软软的，好像能掐出水来。

“嗷。”小孩黑圆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头上的银冠跟着他的动作晃动，让林朝想起林子贺房间里的手办。

“你家大人呢？怎么一个人在这？”黎宿将小孩拎起来，放在旁边的柴火堆上坐着。

小孩有点怕黎宿，用短粗的手指指向篝火堆，“妈妈和爸爸在跳舞，我要在这里许愿。”

顺着他指的方向，确实看到了一对年轻男女牵着手挤在人群中转圈，脸上笑容不止，眼中只有对方，丝毫没有转头看看自己小孩的意思。

寨子里不可能丢小孩，还有特殊的蛊在小孩身上，如果孩子有危险，会及时通知他们。

“你许了什么愿？”林朝问他。

小孩嘿嘿一笑，露出两颗虫牙，“希望明年可以有好多好多糖吃，哥哥，你们许什么愿啊？”

“我没有许愿。”林朝摇头，刚来这的时候，黎宿就和他说过，对蛊神许愿，还不如对黎宿说出自己的心愿。

而他之前的愿望，已经被实现。

他原本以为自己这一辈子都只会有这一个心愿，但人心贪婪，实现一个，又新生另一个，永无止境。

“哥哥，我妈妈说蛊神很灵的，我去年也是许愿今年要吃好多糖，结果今年真的吃了好多！”小孩眼睛亮晶晶的，映出篝火的颜色。

林朝看着他的牙齿，不得不相信他的话。

“好吧，那我也许愿。”林朝双手合在一起，面朝着不远处的篝火，小声道：“我希望黎宿哥能一直一直平安，快乐。”

小孩看看林朝，又看看黎宿，说：“你们感情真好，我爸爸也是给我妈妈许的这个愿望。”

“我也许愿。”黎宿自然地融入这个习俗，“希望我和阿朝每年每月每天，都能在一起，一刻也不要分开。”

“我不会和黎宿哥分开的，我喜欢黎宿哥，离不开黎宿哥。”林朝笑着看他。

面前人的身型高大，肩背肌肉线条流畅，连衣服也遮不住，和半年前已经有明显区别，更偏向成年男人。

黑色的头发和瞳孔被火光照出柔软的色彩，高挺鼻梁投下的阴影随着火焰燃烧而在脸上晃动。

忽然，林朝看见了什么。

他的笑容一瞬间僵在脸上，手臂不自觉抬起，好似要摸黎宿的头。

“黎宿哥，你怎么长……”白头发了。

他声音太小，黎宿没听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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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第四十七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