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前,考虑到发言人代表的是高三群体——一个压力山大、激情不够只能话筒来凑的群体,负责的老师还专门把话筒音量调到了最大。
蚊子腿蹬过话筒都能叽歪出声,更甭提这声已经在操场上回响成“二重奏”效果的发言了。
“嗯?啊?哈?”
浮躁得跟有多动症一样的人群,闻声耳朵就竖起来了,脑袋左右偏倒,上下嘴皮一阵噼里啪啦:
“叽叽咕咕叽里咕噜……”
与此同时,候场的老师不禁嘀咕一句:“不是优秀学生代表吗?”
年级主任也跟着皱眉,手肘哐当到徐富:“老徐,你还真安排检讨啊?”
“……”徐富冒了两滴冷汗。
他使劲瞪了几眼台上的许桑后,念着人数学满分过、还是他的心头宝…只得强忍着难受疯狂救场:“先暖个场嘛…你看下面交头接耳的,这气氛不就热闹了吗?”
“也是,”想想,年级主任深表认同,转过头去看那个老师:“你也是老了跟不上时代,同学暖场呢。”
老师“哦”了一声:“……还能这么暖呢。”
回声传到耳底时,许桑回过神,垂眸看了眼摊开的文本内容。
上面比腿毛长势还潦草的字迹里,密匝匝地尽是“行为不端”“不守纪律”一类的字眼…中间部分,还是他惯常使用的策略:
打六七排省略号——业务太熟练,临场编,就跟张嘴吃饭一样轻松。
“……”许桑指尖轻点话筒,结果被带出的一阵杂音刺到了耳…他轻拧眉,还算冷静地扫过台下一众,平淡:“抱歉。”
眼下,“检讨书”上的文字跟不可回收垃圾一样,摆在那里一大堆,却丝毫没有利用价值。
想到刚班级走方阵时,激昂而有劲的励志宣言及入场辞,他本想杂着揉着便说了…
可目光擦过理一班班牌、望到后排因身高而格外出众的身影时,他轻顿,改了口。
“我收回刚才的道歉。”许桑伸手合上红本,流连了两秒演讲架上的假花,平静发言,“这是一篇检讨。”
“嘿哟,还收回道歉,不还是篇检讨吗?!”听到他的话,年级主任原地一蹦,差点火箭一样冲上台捂住他的嘴,但考虑到远近问题,他收回腿,转头责问徐富:“说好的暖场呢?”
“谁跟你说好的…”小声抱怨完,徐富冷汗涔涔,“我这也没料到啊——要不,我去给他拉下来?”
“去个奶奶腿啊!”年级主任忧心忡忡,“直播呢这,拉下来名声还要不要了!”
“不拉下来就有名声了?”徐富疑惑。
“说你蠢呢。”年级主任抿唇,“再去你班上拉个备胎过来,等会搞正反两面。一个优秀学生,一个学生代表,也说得通。”
“……”徐富大为震撼地竖了个大拇指。
身旁隔幕帘后,站着一堆三个环节后准备上台宣誓的老师群。
听到前面跟要为非作歹似的发言,隔着细薄帘子,视线长针一样扎在许桑背上。
两秒空当想说辞时,许桑微不可察地皱眉:
这如芒视线,跟“背刺”有什么区别?
指尖缓缓将音量调小一些,他声色淡然:“有人说,我是个问题学生,人跟我呆久了会得病。啧,没想到,小学计算机题,还真有人选择D项:微机病毒能生物传染。”
“这观念就像,有人觉得这座学校校风赛屁、校规扯淡,而认为,这会传染到我。”
这话铺开时,台下的人止不住地狂笑。
当然,也有忌惮老师、硬憋着保持微妙的严肃的。
“……”好不容易出关坐镇一次活动的校长,阴恻恻地偏过头,看向年级主任。
年级主任苦涩地挤出一抹微笑,无言以对,只能偷人话术、借花献佛,“要不,我去给他拉下来?”
“……他妈直播呢!”校长恨不能一脚给人踹飞出去。
你看。
年级主任侧过头去看徐富,一副“我有先见之明”的模样。
徐富扯了扯嘴角,偷摸:“呵。”
有意收了脏话,许桑继续:“我知道这个类比并不成立,但,如果主观相信呢?那只会是:垃圾桶里,依旧能盛开玫瑰。”
说及此,人群中,有人抬头,与之视线相交的那刻,许桑语气硬了些:
“在物理领域,存在前提,使得时间的概念不复存在,由此,两百天,是为枷锁;两百天并不能创造奇迹,但你可以。抛却时间,身无所缚,振翅当然。”
“我的检讨完毕。”最终放下话筒前,他补充一句,“谢谢。”
反手收了话筒,他侧身向台后走去,步下生风。
气氛一度凝了很久,大半部分的人甚至都没反应过来许桑讲了什么,便听到一句谢幕式的“谢谢”:?
掌声滞后性地响起,从文科班那处起头,再缓缓延伸至前排的理科班,而后串成线、连成面地,在整个操场轰然绽开。
“就听到了校风赛屁、校规扯淡,这…这合理吗?”
“我靠,他的语气,是不是在讽刺什么啊?尼玛,我小学还真他妈蠢到以为计算机病毒能传染给人……”
“所以,检讨的意思,检查完自己发现没错,就开始讨伐别人?”
“不是,你们理科生的脑子能再死一点吗?那句垃圾桶和玫瑰,真没人觉得浪漫吗?”
“文科生装屁啊装,理科生的浪漫在后面呢。那句时间的概念不复存在,量子力学帅得批爆好吗!”
“所以,短短几句话,就我一句话没听懂吗?”
“诶?我颜控,光盯着他脸看了,刚刚他说‘但你可以’的时候,好像在看着谁。那个眼神,苏的嘞!我恨不能一步飞天去截胡了他的眼神!”
“泪目了…两百天是枷锁,虽然听着像砸了今天的场子,但真的…让我相信,我他妈一定能创造奇迹!”
听到结尾,校长眼前一亮,“短是短了点,但词儿听着怪新鲜呐,谁写的?”
但凡有个谁写,能出这状况?
“人自己呗。”徐富白了他一眼后,狂松一口气,小声叹道:“怎么跟易小子一样,尽让人提心吊胆的…老子差点心都不跳了。”
等人从台前回来时,徐富先把等待多时的李云平温声招呼回去,又飞快地半路劫了许桑的道,背过手厉声感叹:“许桑,你胆子大啊!”
“还好。”许桑抽过一瓶不要钱的矿泉水,拧开喝了一口润喉,解释:“稿子贴错了。”
“……”徐富哽住,“以前还真念检讨的?”
接下来没他的事了,许桑径直回班前,淡淡回了他一句,“现在也是。”
台上,主持人愣了几秒才发表了感谢言论:“感谢许桑同学的检讨…的发言。九万里风鹏正举,朝夕间星河流转,而我们势将奋楫登鳌头!接下来,进行大会第四项,老师代表发言……”
“笑死,都不敢加优秀两个字了吗?”吕丁踮起脚尖往台上看着,眼角余光忽然叠了一层阴影,他连忙转身,“许哥!”
他这豪爽生脆的一嗓子,吼的前排尽数往后甩来视线,连同隔壁方阵都有人扔了眼珠子过来撂着。
“……”许桑淡淡瞥了眼吕丁。
“不好意思,太激动了!”吕丁双手合十往下低头,招呼走周遭视线,连忙道:“许哥,刚你说念检讨时,我靠,你是不知道,整个班都在倒吸凉气,也太勇了吧!不过后面全都目瞪口呆了,真敢骂啊你…还有…还有…”
话也是真的多啊你。
没看到身边的人…许桑放任他的话左耳进右耳出,等他话性渐颓,问道:“易承呢?”
“啊?”吕丁思维跳跃能力跟耄耋老头的行动能力一样,磨蹭了好久才到点上,回道:“易哥…刚你讲完就走了,可能,去厕所了?”
“好。”许桑应道。
站了两秒,他转身离开了操场。
台上,曹武一身闲轻地从后蹦上了台,rapper似的一把斜拽过话筒,麻溜地挽起袖子,声音洪亮而激情:“同学们大家好!我是曹武,是理一和理三班的物理老师,今年是我入职第三年……”
操场小有小的好处,台上话筒传出的声音,激荡到操场四角时,还能飞速弹回来——曹武又不似许桑有意调低了声音,顷刻间,耳朵里,玩蹦球一样,深浅不一的声音来来回回敲打鼓膜。
有种你要是偏过头不听、声量大得能一巴掌给你脑袋掴正的力量感!
磁吸一样吞噬走人群杂乱而分散的视线,曹武激情四射地从过往经历讲到未来展望。
每一小节发言后还都有一段升华性结论,说真的,正得发邪…
“海海人生,山山而川。在接下来的学习当中,我希望你们勇于开拓、顽强拼搏,咬定青山不放松;齐心协力、所向披靡,利刃出鞘剑长空。以担当重任的豪情,以战胜自我的决心,以坚毅不倒的意志,全力而行,去奔赴那六月的战场!”
“……我的发言到此结束,谢谢大家。”
绕出操场的那刻,震耳欲聋的杂音淡了不少。
许桑没走进教学楼去钻厕所,三分猜测七分肯定地直接走到了后门口,两步之遥时,他半仰头。
还真坐这的…
墙上,易承吊儿郎当坐着,同那晚无二,一腿半曲,一腿垂着,口中叼衔着根青色长尾草,神色不明地望着墙外光景。
乍一眼,隐隐裹着阴郁。
活动不知道进行到哪一项了,只知道此时此刻,整个操场的人都在嘶吼,估摸着是“学生宣誓”环节:
“……两百天,我们将卧薪尝胆,意志如钢;两百天,我们将披荆斩棘,成就梦想;两百天,我们将心无旁骛,谱写辉煌……”
背着台子,声音实际被减弱不少,但吼的人太过激情昂扬,以至于誓词字字清晰入耳。
耳畔的嘈杂并不能完全掩盖警觉的本能,察觉到有视线,易承掩了眸底的情绪,偏头,垂眸。
看清人时,他紧绷的肩颈松缓下来,“同桌?”
许桑看了眼他,轻抬下巴:“让个位。”
“嗯?”叼着的草掉了,易承轻顿,反应过来时,许桑已经两步攀上了墙,坐在了他对面。
“……”他收腿侧身,还算规矩地跟人并排坐着。
“怎么突然来这?”易承低眼看着脚下。
沿墙角地砖缝,交错冒头几窝野草,颜色枯黄,跟这个萧瑟的季节很搭。
“找你。”许桑直白。
易承看向他,些许诧异:“找我?”
“嗯。”许桑视线下移,精准落到他颈侧,那里残留着一道伤痕,不过已经结了层薄痂,在干净的脖颈间格外突兀,像扎眼的刺…
不禁想起那夜他说“挺烦的”。
视线在伤疤处停留几秒后,许桑不太自然地说道:“话是对你说的。”
台上,若非开口前,意外跟人流里的他对视了一眼,检讨可能当真是检讨了。
易承微怔:“嗯?”
他忽的明白了那句:“两百天并不能创造奇迹,但你可以”中的“你”。
许桑没回答他的疑惑,只平静地看着他。
半晌后,易承轻点头,“我知道了。”
“嗯。”许桑别开视线,看向唯一得见的一小角人群。
誓师大会,活动在微风拂面里分项进行着。连着环节,发自内心、躁动的“声嘶力竭”,将空气都挤得发紧。
“大会最后一项,师生共同放飞气球。十载寒窗,百炼成钢,卧俯书山,甘洒汗水,放飞心中梦想;雪映萤囊,刺股悬梁,泛游学海,竞逐群雄,一朝题名金榜。此刻,请吹鼓手中的气球,携着内心所梦,放飞它……”
人声沉落,鼓点裹挟着节奏明快的励志音乐强势扩音。
吵不死人誓不罢休那种。
“……
就让天空为你画上一道道彩虹,
化作大雨过后我们真挚的笑容;
就让天空为你唱首最炙热的歌,
乌云闪电也会跟着你轻轻的和。
……”
字点节奏间,猛烈如暴雨雨点的乐器落点切合咬词喷张,在拥挤的人影间,点对点地落下,炸鞭炮一样推着昏昏欲睡的人加速运动。
“走?”易承掩去心底的郁气,手掌撑住墙面,用力,利落地翻身下墙,仰头看人时,伸手打趣道:“要我接吗?”
“……”
连角度都没找,许桑侧身轻快落地,拍开他手的那刻,手腕却被猛地拽住。
握紧的瞬间,像是怕伤了人一样,力道骤缩。
马后炮都没这么延迟…许桑轻顿,想晃开他的手:“我不需要。”
“嗯。”易承笑着,“我知道。”
话是这么说,但他始终没松开手…
回班途中,许桑偶尔会低眸看一眼他的手,看着搭在自己腕上的清瘦指节,最后还是默许地移开了视线。
“许哥。”吕丁抓着一把五颜六色的囊气球,吹爆了两个,这会刚摧残完第三个,见到熟悉的身影,激动:“易哥,你们去哪了?”
“厕所。”易承缓缓松开人的手腕,回答。
“哦,快来,吹气球!”吕丁摊开手,“我吹一个爆一个,怕没得吹了,就先拿了一大把。”
“我也抓了一大把,管够!”赵鸿途探出个脑袋。
“……”
易承随手拿了个白色气球,许桑也跟着拿了个同色系的。
“快点,我是真服气啊。”陈慢走到后面,看着炸开的残屑,瞪着吕丁,“拿来我给你吹,还有两分钟该一起放飞了!”
有秋秋这么个小学生妹妹,易承对于吹气球这类事情简直不要太熟练,蓄气、吹鼓、打结,全程下来不过十几秒,见身边的人动作犹豫,他笑道:“帮你?”
“嗯。”大概嫌幼稚,许桑把气球丢他手心里。
“我欲乘风破万里,让我们一起放飞气球;大风起兮云飞扬,让我们一起放飞梦想!”
主持人的指令落下,成百上千只五彩气球,徐疾不一地向上腾空,在湛蓝无云、敞亮澄明的上空,向四周膨胀性地飘开——宛若一场逆向的彩雨。
同此时刻,台上,校演讲队列队齐声:
“三年寒窗、志存远方;誓存鸿鹄志、劈波且斩浪!
心存希冀,追光而遇;六月试锋芒、扬眉传佳音!
……让我们:把最美的风景带到山巅,体验登天的感觉;把最灿烂的笑容留到六月,创造六月的辉煌!争分夺秒、精益求精;披荆斩棘、沐光而行,在流金似火的六月,蟾宫折桂!”
彩色光片腾空炸开,音乐掺着光影激起一阵声色靡乱。
眼底倒映进细碎的光斑,许桑偏头看向身边的人,轻声:“易承。”
“嗯?”易承仰头望着飘彩。
他重复:“易成。”
“…就让天空为你画上一道道彩虹…乌云闪电也会跟着你轻轻的和…”是歌曲《大雨过后》的歌词。
(原歌曲的合唱部分还是蛮震撼的…空了可以听听)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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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第4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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