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球溶化在眼眶里,一想到要睁开就发出要流淌出来的恐惧警告,眼皮违背身体的指令胶水似的黏在一起。
陈末不知道自己究竟醒没醒,好坏视网膜里也已经映射出了木制天花板的色彩,迟滞地呼吸,像溺水的人在封闭的空气里深一脚浅一脚行走。
挣扎着起身,又画面一黑身体倒下去,她才摸索到自己的身体。
喘不上气,她尝试大口呼吸,心脏却悸动得如同一颗膨胀的水球,要突破胸腔的束缚飞溅出来。
感官在光线稀薄的房间一个接一个苏醒,最先击溃她的是饥饿,味蕾很快尝到清甜的液体,那是口腔在大量脱水。
朝虚空踏出第一步,膝盖砸在地板上,并没有预料中尖锐的疼,痛觉的暂时缺失可以使她支撑着身体走到洗漱台。
呕吐,只有水,胃里没有一点食物能让她痛快地吐出来。
站在镜子面前,她开始脱衣服,像剥开皮肤那样,直到□□的时候她才好似想到什么,转头,看见一扇半开的小小窗户。
在小小的取景框里,画着许多簇拥在一起的矮矮建筑,连接着它们的电线横七竖八排列成生锈的琴弦,背景洋溢着天蓝渐变绯红的彩云。
镜子仍旧面无表情,映着她骨骼分明的后背,转身,照到营养不良的细瘦臂膀,看着水流细细清洗她的身体。
房间里有清晰的灰尘味。
她看着由于物品少而显得整整齐齐的房间,在床边呆呆地坐了一会儿,才想到找自己的电话看时间。
没电,插上充电线,等了十分钟手机屏幕才能在启动页面亮起来。
二零一三年,七月十六日。算一算时间,已经到了她租下这间房子的第三十二天。她此时的感受还来不及伸向不可置信,而是在超出认知范围的真相里丧失思考能力。
她确信自己上一个还醒着的时间段里,是半月以前。
有点毛骨悚然,她以最快的速度打开房间里的灯,像调试机器那样一点一点触摸自己的身体。有温度,血管在跳动,膝盖上的淤青被按了一下发出钝痛,屏气仍然能带来窒息感。
她确认自己现在不是一个鬼魂,很快就接受了白白流失的半个月房租,既保住了无神论者的信仰,又神奇地没被房东破门而入然后因为房子超期而赶出去。
一个月前她穿着灰裤子白衬衫来到这里,细瘦的身体在这间房子的主人面前站得端正,她把自己描述成一个刚刚高中毕业的学生,提出了只租一个月且不付押金的要求。
那个在谈话中总是慢半拍的中年男人,不断把鼻梁上的眼镜取下来,捏了捏镜框与镜腿连接处的明黄色不透明胶——这看起来像是一个习惯,又放回脸上,用积灰的镜片把她看了又看。
问她的父母,她斟酌着双亡还是患了重病比较可信,问她接下来的去处,她就准确地念出附近工厂的名字以证明自己确实是来赚取学费的。
大学生和高中生混在一起并不容易分清,就像二十一岁和十八岁都青春得像能被一直称呼为“还是个孩子”,她只是觉得后者能换来更多的同情心,然后用来破坏他租房押一付三的规矩。也许说哪一个根本没差,她只是习惯性地撒谎。
屋子主人在指尖点燃一支烟,最终领着她去到六楼的一个单人间,她面带微笑嗅了一路的烟味,心里计算着自己能闭气的最长时间是多少。
她从上个假期的剩余工资里数出一个月的房租,屋子的主人——现在成为她的房东接过来,说,合同免签。
因为他觉得写一份新的适合她的合同有一些麻烦。
现在,没有合同也已经到期。
钥匙插进瞳孔,转动,发出齿轮咬合的声响,不匹配。茶色的眼睛看着她,把湿透的黑发挽起来,走出门,仍然被臃肿地包裹在被子里。
陈末低头踩着仿佛没有尽头的楼梯,鬼打墙似的在每个转角都看到住户门框上贴着鲜红的“福”字,走到底,拉开自她来到之后就发现是坏掉的、带着防护网的机械门。
十字通道,左右前三个方向都是一样的狭窄冗长,天暗下来的时候月亮光也透不进来,她毫不怀疑从其中一个方向会突然窜出一个手持凶器的歹徒要她交出钱包。
即便是白天,阳光透过矮斜的房屋和交织成渔网的电线照下来,仍然昏暗。天上的太阳像个假的,在南方的七月却颜色雪白,也不发光,低低地挂着像个会流动的漩涡白洞。
她甚至能直视它,一般超过三分钟脑袋会有松动的感觉,就像每一块头骨的缝隙被撑开,然而进去的空气却是冷冷的。
她得出结论,热气是从地底下渗透到地面来的。
在傍晚安然无恙地走过这些通道,她看到直入云霄的树群,所以是它们用顶部密密的树叶托举起流光溢彩的晚霞。
地面的树叶像浸了冷油的面皮,她料想昨晚的雨应该下得缠绵漫长,完全夺走它夏日里的干燥卷曲。不能够让她化身成食草兽,大把大把地抓起来往嘴里送,像人类咀嚼薯片那样发出滋滋作响的清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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