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觉得那像是一块从天空切割下来的东西,包含洁白柔软的云朵,和澄净浅蓝的天色,远远地朝她移动。当然不是现在头顶这个冒着黑烟火星的,她不把这称作天空。
那其实是个穿着白衬衫和蓝色阔腿牛仔裤的男人,沿着布满污垢的河沟栅栏走过来,她可以看见那个人皱起的眉头,她猜想一定是水沟里的腥臭味又升起来了。
干净的过头,这是她的第一印象。
等人走近了,她才意识到他的视线准确无误地投向自己,如果她还有力气逃跑,她的第二想法是在他靠近自己的时候,把人掀翻到底下不足一米的臭水沟里,然后消失的无影无踪。
然而事实是她太饿了,在他提出要绑架自己的时候,陈末想的是如果她答应,接下来将会有房子住,会有饭吃了。」
李渝林的手心仍然握着一张记忆了三个月的照片,画面上是一个偷拍的角度,勉强照到女孩的正脸。女孩身上还穿着高中时期的校服,长到肩膀的头发被风吹起来,布满阴影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自然状态下就透出一股阴恻恻的意味。
所以他是带着迟疑走到陈末面前的,对上那张没有微笑却异常明媚的脸,欲言又止地蹲下来,打落她又抓起一把树叶的手。
“别吃了。”他尽可能平静地说,然后就看到那双茶色眼睛里露出诧异,不过那情绪不是对他的举动,而是对她自己现在的行为。
他很快起身立在一旁,看着陈末撑起身体扶着树干干呕,觉得奇怪,自己在看到刚刚场景的一瞬间就接受了,怎么反倒是当事人不能接受。
他把口袋里的手巾递给陈末,在陈末看不出态度的神情里解释道:“上面没有蒙汗药。”
“哈哈。”她干巴巴地笑了一下,没有接,“你是谁?”
“我是你母亲朋友的儿子。”这是他这些天来想出的他认为比较合理的身份。
气氛好像一下子变得对立起来,陈末脸上的表情终于清晰,下唇上映着一块细小的阴影,不知道是被嚼碎的树叶残骸还是别的什么,在她尝试组织语言的途中不停变换形状。
她会问出什么,有太多疑惑都需要说明,又会从何问起,比如他是怎样找到她的居所。
她的脸终于和照片里的女孩重叠,他辨别出来那些阴影并非遮挡,而是皱起眉头的憎恶。陈末在他的视线里后退,大有随时会一脚踏出去挥臂奔跑的势头。
摸摸自己的脸,他思索着这句话里的哪个字词让她避如蛇蝎。
她身后的甬道像门敞开似的照出一道手电筒的光,穿着警察制服的人一个一个从里面趟出来,直到一个带着眼镜的中年男人出现在条纹服饰里,哆哆嗦嗦把断掉一条镜腿的眼镜从脸上取下来,陈末对他的态度一下子就转移到那个如同简笔画的画面上。
仍然后退着,一直倒退到他的身后,她说:“母亲是什么,我只在说脏话的时候用她。”
甬道里抬出一床直挺挺的被子,附带拎出一只单薄的双肩包,他默不作声转身向前一步,看到的陈末又变成一张笑眯眯的脸。
他摇了摇头,纠正陈末:“你仍然对你的母亲抱有期待,你想见到她。”
“这简直是我听见过最令人作呕的话了。”
他握着的手巾出现在陈末的脸上,过程迅速得没有一丝犹豫,陈末的身体脱力坠到他的脚边,他蹲下来对视上陈末还睁着的眼,从口袋里取出第二件工具。
陈末的瞳孔倒映出一朵细小的白花,被一根缠绕在李渝林食指的银丝线吊在空中,白花泛起细腻的青绿,周身晶莹剔透,摇动的时候发出沙哑的铃声。是一朵假花。
“你在大学三年级的暑假出来打工,半个月不到辞职,偶然遇见母亲朋友的儿子,那让你想起从未见过的母亲。”
天空迟迟暗不下来,血红的云霞到处洒着,陈末张着嘴可以清楚看到红润的喉咙,他几乎要分不清眼里看到的红色是来自哪一种。
“你会有恶心的感觉,会想要抗拒,头晕是正常的,你需要停止尖叫,让空气进来。”
“你开始大口呼吸,然后平复,看见的士,看见火车站,直到看见一大片茂盛的森林,你感觉到困意。”
“接下来,你会出现在通往澄淋的火车上。”
叮铃铃~~~
李渝林从报纸里抬起头,看向对面坐着的人:“你要吃一点东西吗?”
陈末木木地点头,他把食物塞到陈末的手里,拧开一瓶矿泉水递过去,她就不得不抬起一直垂在身侧的左手接过来。把食物尽可能放进口腔深处,灌下一大口水,然后用扭曲的表情咽下去。
“这只是绿豆糕而已。”
他看着陈末把头重新靠回玻璃上,有气无力地开口:“我晕车。”
“那也别用脑袋撞玻璃。”他从随身的背包里拿出一版苍白的药片,扣下来一颗放到陈末的手心,“晕车药,很管用。”
其实没用,因为在陈末的世界里,还没有寻找到过有效的抵御晕车的办法。
他看着陈末把药放进喉咙,这次咽下去的时候面无表情。
窗外总是模糊的街景,灰渌渌的墨绿糊在窗玻璃上,陈末的眼珠近乎贴在上面,尽管什么景色都看不见。她仍然穿着灰色的灯芯裤和石灰白的衬衫,没有任何图案画在上面,宽阔的袖子长长盖到手肘,伸出来的手臂颜色是另一种浸了水的石灰白。
她应当有一点美,而细瘦的身躯和阴森森的神情无时无刻不在对抗这一点可能的美,他注视她的时候能够窥见,但总是下意识忽略,觉得自己看到的只是一副大理石雕刻的骨骼,白森森的每一寸骨头缝隙里开满白色的小花。
垂下的报纸上伸来一只手,在他面前直直地竖起第三根手指,陈末的另一只手依然撑着下巴,眼睛看着窗外。
“你可以坦白了。”
他收回目光,不明所以地露出微笑:“坦白什么,你是自愿来的。”
“哦——”他看着陈末转过来的表情带着若有所思,“原来这就是绑架犯冠冕堂皇的说辞,和电影里演的一样。”
“就算是你迷晕我,把我绑架到火车上,我连身份证都没带就能像个正常乘客一样坐在这里。”陈末叙述着事实,停顿了一会儿换上另一副看起来温和许多的态度,“我既不漂亮,身体也不健康,如果要把我送到开膛破肚的地方,能不能提前给我打一针麻醉剂,谢谢你。”
他问陈末:“你晕倒后有听到什么吗?”
她说:“什么也没听到,一睁眼就是这里了。”
第一次就失败了,他到现在才意识到,陈末表现得太过平静,即便再仔细地观察她一遍,能看到她细微颤抖的胳臂,宁愿怀疑是七月的天会让她发冷,又怎么能想到那会是恐惧。
如同腥冷的池塘水灌进喉腔,他猛地捂住下半张脸不让自己吐出来,那些潮升般令人眩晕发颤的感受就都退回腹腔里。
这是陈末恐惧的味道。
他弓起身体好久才缓和下来,在脸上摸到冰冷的液体,刚刚试图表现出戏谑的陈末紧抿着唇,正一言不发地盯着他。
“你知不知道你说的话有多恐怖。”
“我不是精神病。”她解释道。
“但你有健忘症,你答应了跟我去见你的母亲。”他有点不死心。
“你说的话比我的恐怖多了。”陈末评价道,“虽然我确实有健忘症,但我永不背叛自己。”
他不得不妥协,为着她可能随便坚守的什么东西,这个年纪的年轻人都是这样,在随波逐流了二十余年的生命里总固执地抓着某些所谓的真理。
“你指的是什么,毕竟你的身体里永远流着你母亲的血。”
“我已经还给她了。”陈末把手腕伸到他的面前,一条一条介绍,“这是十六岁,这是十三岁,这是七岁。”
她说:“就算是更新了两个轮回,现在的我也该是完全由我自己创造的。”
他又在舌尖尝到恐惧的味道,这一回来自他自己。
陈末的脸明媚起来,露出那一点美,眼尾上扬唇角上扬,是喜悦的,茶色的瞳孔可是怔怔的不肯眨一下,是木然的。明明见过这样的表情,可是他感觉到巨大的陌生。
他用手掌盖在上面,握住,像握着一根空心的细塑料管,出奇地温暖。
“所以是我强迫你去见她。”他收紧了手里的力度,“你可以挣扎。”
“你不是绑架犯?”
“现在是了。”
她眨眨眼,就剥落掉了那层陌生的异样感,像是终于思索出了现实结果是哪一种真相,可是她看见他湿润的眼睛,才露出真心实意的笑。
他被骗了,她在装疯。
那些痕迹终于丑陋起来,他收回手也还觉得皮肤上有残留,陈末的笑有了声音变成大笑,显得轻蔑起来。他双手手指交叉着放到报纸上,手心困起来的空间仿佛还有余热,这让怜悯心打败了自尊心。
火车漆黑地进入隧道然后冲进雪白的空气,他看到外面阶梯地摆着未完工的轨道,轨道周围大片大片地露出土地本来的颜色,崎岖的山路横亘却不见远山,窗外的绿影扑簌簌地迎上来。世界被高耸的树木包裹起来,把行进的方向抛入森林。
她说,她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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