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觉得像是被人在地上拖行,拖回沽沐那个装着父亲的房子里,只不过这次的目的地角色换成了父亲的另一半,曾经的另一半。
完全陌生的身份滋生不出多么强烈的抗拒,她把这次旅行当成一场无聊的消遣,唯一介意的是自我介绍的信息又要更改,她再也不能对她的医生说“我从来没见过我的母亲”,不能把自己的身世编造得更加令人怜惜。
对待医生要绝对诚实,她相信自己会好起来。
她把所有真话都倾倒在医院三楼那个洁白的正方体小房间里,即便父亲评价她的谎言比真听起来话更可信,在当时她因此陷入绝望,但很快她从周围人的身上证实了父亲的话,才又重新快乐起来。
李渝林回答她,说沽沐离澄淋1706公里,如果她想逃跑会很困难。虽然升四年级后课只会更少,但如果不能准时赶回去报道,无论如何也避不开可能的处分。
可——以——接——受。陈末的思想里织出这四个字。
她被拖进昏暗的梦里,像在眼皮上盖一层幕布那样自然,没有小人儿出来演绎另一种世界里的故事,所谓的梦只是漆黑。」
人潮一阵一阵地越过他,这边是衣物摩擦鞋子踩进泥土的嗡嗡声,诡异地透出寂静,人的声音被驱赶到远远的另一侧,萦绕在不同车牌号的白色面包车车顶。那些声音的主人站在青的蓝的黑的石头上,手中高举这座城市名下的地址,人群经过那一道长长的栅栏就被分成好几股,水一般流动出去。
李渝林不得不握着陈末的手腕往前走,走到半路身后的人停了一下,手上被反向的力气挣了一下,那些被他忽略的蜿蜒着白色条纹的触感一下子清晰起来。
舌尖发麻,像口腔含着锋利的刀片,牙齿和舌头都闻到金属切割进来的味道。
他回过头,看到陈末的眼里含着笑意,茶色的瞳孔掠过他的脸,蝴蝶扇动翅膀似的视线上下扫了两下,又越过他的头顶停下来,看样子找到了措辞。
“澄淋。”
这两个字印在正前方,他接过陈末的视线,仍然朝原先的方向走。
“有人来接我们。”
“那真好。”
从人海里脱身终于见到地面明显的路径,狭窄的宽度两侧生长起瘦骨嶙峋的灌木丛,灰尘光线似的扑进细密的绿叶里,留下绿和灰之间清晰的分界线。一直走到尽头,看见大路,他停下来站在路边安全的地界。
手伸进口袋,没摸到电话,似乎钱包也没有了,他才思索起陈末突如其来的喜悦。
他对上陈末打量许久的目光,她才像个没事人一样开口解释。
“车站有小偷,他就这么伸进你的外套口袋里——”陈末模仿起当时的场景,脸上仍然笑着,“动作快得我都没反应过来,本来想喊住你,但那个人跑得也很快,一秒钟我的眼睛就找不着他了。”
“哦。”
他无话可说,继续沿着柏油石子路走,日头渐渐升起来,反光板似的折射出白刷刷的天空,云层覆盖过来的时候,才能辨别出那种白是灰败的白,好在没有温度。
也许期望能遇到父亲开着车迎面驶过来,但离开了火车站的场景在陈末的记忆里荒无人烟,路尽头仍然是路,从柏油马路换成乡村土路,偶尔他还要从细窄冗长的堤坝上踩过去。灌木丛之后长起连片的茂盛野草,桦树林隔着一条河流排列起柳树,看到了水也就能看到一亩一亩的田地,直到那些田地覆盖天际才知晓距离澄淋已经近了。
电线杆旁边的窄道上设置了一间电话亭,他看着积灰的顶部迈进去一步,查看之后不出意外这已经是被废弃无用的。
陈末看不出来疲倦的样子,仰着脸看天,收回视线的时候会露出很愉快的神情。
这一片的天空蓝澄澄的,他抬头看过几次只觉得太过明亮。手心出了汗,动动手指才发觉她的手腕一直在自己的手心里握着,时间久得有些麻木,就好像已经成为了他身体的一部分。
一松开手,陈末伸展起两条手臂大跨步超到他的前面,快走几步就跑了起来。
追出去十几米远,他伸手抓住陈末的后领,任由她踉跄了几步膝盖跌倒在泥土路上。
她说:“我没有逃跑。”
她说:“这是在给脑子清灰。”
他决心不听陈末的胡言乱语,低头看着她的笑脸,伸手把她衣领上的单边蝴蝶结丝带解了下来,绑在两个人的手腕上。他实在不想触碰那些痕迹,那让他时时刻刻感受到恐惧。
“高温度的太阳只会把人的皮肤晒伤,你觉得这样可以减轻感知,其实是神经已经烧坏了。”
“哈哈。”陈末笑出声,他觉得这笑声里有气愤的情绪在。
“不见得你的脑子是正常的,拖着一个陌生人走这么远的路,哦——1706公里,去完成所谓母亲朋友的请求,然后只为了回去家里妈妈夸你一声‘好孩子,干的不错,今天给你做糖醋排骨’。”她说话好像可以不用喘气,“你知不知道这是小狗奖励机制,你母亲把你当狗使唤呢。”
“我只知道某人说着已经和家人完全断联,仍然在身无分文的状况下辞去工作,是不是想着饿肚子的时候仍然有他们出现来给你依靠。”
“是你硬拽着我来的。”
身后的人停在原地,他没办法再强迫陈末往前一步,回过身面对:“谁都能看出那是在维护你的自尊心......”
陈末真正生气的时候是面无表情的,不均匀的红从衣领下的锁骨处蔓延到脖子,再一点一点染上半边耳朵,躯干肉眼可见的颤抖。
那些红拓印到陈末的左手指关节,能清晰辨别出那上面不是他的血而是陈末自己皮肤的颜色时,他已经被迎面挥来的拳头砸了一下,一拳稳稳落在脸上,想起来格挡,另一拳仍然堪堪落在耳侧。
这时候世界的声音才清晰起来,沙尘从脚边卷过去,风缠绕着植物渲染出他所在的空间的气息,陈末的脸在正前方,天空也在正前方,风好像换了方向从她的身后吹过来,不然她的头发怎么会飘到他的脸上。
眼前漆黑了一阵,等到耳朵里的杂音慢慢消退,他终于能睁开眼,天空依旧明亮得让人忍不住皱眉。身体躺在毛茸茸的草地上,侧过脸就能看到陈末侧躺在一旁的后颈,手上的丝带重新系回她的衣领。
“......女生应该是扇巴掌。”
“巴掌跟**没区别。”陈末带着闷闷的声音转过脸,脸上带着微笑,“我只是想给你个教训。”
“所以,为什么?”
他坐起来,陈末仍然躺在草地上,阳光把他的影子投映在她的身上,即便如此她的眼睛还是晶亮晶亮的。
“也没为什么。”
她伸出十指,细长匀称算得上很好看,让人可以忽视掉上面偶尔几处明显的疤痕,和零零星星伤口恢复积沉下来的暗色。她让阳光躺进手心。
“我只是觉得我再打工下去我就要死掉了。”
“至于你说的,我身上还是有一点余钱的。”她站起身拍拍裤子上的草屑,语气轻快,“他们一个是从未出现,另一个还没我自己赚得多吃得饱。”
那是一种带着点炫耀的得意语气,好像她从来都没注意到过语境之后是怎样的状况,像蜗牛裹着草叶荆条或者碎布那样度过一生,把那当成美丽的装饰品,而不知道在出生的起点原先就有一只坚固而安心的壳可以寄居,而把自己当成一条吸血的水蛭活下去。
她问:“所以接下来的路往哪里走?”
“......已经到了。”
他看着陈末循着逐渐靠近的脚步声转头,隔着两重目光看见他高大的父亲,看见他仍然年轻的母亲越过父亲也越过她,急急地走到自己面前。
陈末说的没错,他只是为了得到母亲的认可,细腻的手掌落在脸颊,只是轻轻抚摸就轻易比过研磨细致的草木粉和清凉的药膏。但这只是调味品里的盐,认可不比一日三餐还要罕见。陈末不明白世界上的关系不止存在“交换”这一种,才会觉得他有可能和她是同一类的人。
“只是摔了一跤。”
他拨开母亲絮絮叨叨的言语织起来的蛛网,想要解救被捕获的陈末,可她简直像个受害者楚楚可怜地站在那里,露出渴望的眼睛,无法让人联想到自己躯体上的伤口出自她。
就那么切割出分明的两个世界,他站到陈末物理意义上的同一侧,在她精神世界里挖出一个洞。
“这就是陈末。”
“啊呀,跟你母亲描述的一样,很漂亮的,只不过更高了一些。”母亲自然地揽了一揽陈末的肩膀,她做出瑟缩怕生的动作,脸上的笑苍白了几分,耳尖上的一点红是剩下的唯一血色。
“你们年轻人都统一地不爱吃饭。”母亲说着看了他一眼,把陈末从臂膀捏到手指,“这样是不行的呀,都是不健康的,也不美,还是要再吃胖一些才好。”
陈末迟迟地转头寻找他的视线,他以为是求救,任由她被母亲的言语淹没,而为了报复,乐见其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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