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三章

「母亲是一个崭新的概念,像在物理课本学到力学才知道力是相互作用的,数学书上的正弦出现在英文字典里变幻出好多种形式,才知道那只是缩写,另一种意义是罪恶。陈末在十三岁第一次学到父亲这个概念,无外乎暴力、暴食和暴躁,这比起道德与法治更容易记忆,因为运用了数学里的题海战术,一日接着一日,实践上八年。

母亲出现得太晚,在大学,她已经可以自由选择想学习的课程,比起母亲这个主题,探究如何穿上蜻蜓的翅膀飞进海洋更能让她感兴趣。

抛弃过,知道珍贵。享有过,才会嫉妒。

她的认知局限在身体的小小容器里,单纯用食物就可以填满,最多的情绪是满足。」

陈末用低低地声音跟他说话:“你是一个在爱里长大的人。”

“难道不是我使他们爱我的么?”他立刻反驳,声音也压得低低的。

母亲和父亲走在面前,偶尔给他一个慈爱的侧脸,也给陈末。

“这么看来,我的母亲最聪明,从我出生起就看穿了我没有使她爱我的能力。父亲只有第二聪明,以至于从奶奶手里接过我养了八年,才发现这个真相。”

他偷偷地看她,没见到一滴眼泪,只有盈盈的笑脸,嗓音没有被浸湿所以就没有生锈,非要扒开眼眶看一看,想象里露出的是清白的眼球和充血的视网膜。

反倒是陈末微笑着转过脸看他,问他为什么眼睛红红的。

他闻到潮湿的气息,长长的下坡路用参差不齐的石子和五颜六色的鹅卵石一直铺到家门口,一定是门口那颗巨大的榕树投下的阴影过盛,又或者打圈生长起的好几茬青草在根系积攒露水,把空气里的水珠都扑到他的呼吸里。

“伤口在疼。”

“哦,那真对不起。”

时间折腾到夜晚,陈末坐在他的位置上吃晚餐,他给自己添了一把新凳子,怎么放置都只能立在三人的远端,远远看着母亲在她的碗里搭小山。

有点后悔要母亲分一点关心给她,他盯着陈末吃完一整碗饭,要尽量不露出敌意还是有些困难的。视线碰撞在美味的蔬菜和鸡肉上方,他看到的是一个颇为狼狈的表情,如同哭和笑杂糅在一起显现出一种怪异的凌乱。她的眼睛仍然流露出奇异的光彩,像哥布伦发现了新大陆。这个寄居蟹在使用他用琉璃瓦搭建的房屋,看起来相当笨拙。

他把碗筷放进厨房的水池,走出的时候被母亲叫住,说他念叨了半个月的捷安特已经停进院子中央。

心情高涨,皮肤发烫,伤口也灼烧般地发作起疼痛,他把捷安特自行车从头到尾摸了一遍,用搭在把手上半干的布又擦一遍,借着堂屋的灯光在院子里骑了一圈。

昏暗的屋檐下走进一个人影,缓缓蹲下来,他立在自行车旁边观察了一会儿,那个人的影子投到他的自行车上面,一动不动。他踩着影子走到黑暗源头,那个穿着他母亲蓝绿色碎花裙子的人的影子抱住他的肩膀。

这样看陈末的头发很黑,黑夜的染料完全覆盖掉发尾的枯黄,散在肩膀上出奇得浓密。

她仰起脸,瘦削的两颊白莹莹地丰满起来,母亲也许说的没错,她要胖一点才会美。陈末放平视线,那个虚假的幻影顷刻消失,一顿饭的作用和没有并无区别。

他看着陈末出神地盯着自己的膝盖,面无表情地说:“我没有穿内裤。”

脸上升起的温度把伤口又煎炸一遍,他无端抬起手臂,食指揉揉眼尾,再扯扯衣领,不知道该把手臂放回身侧还是截肢掉扔出去。

“你要穿我的?”这是百分百的疑问句。

紧接着他就看到陈末蹙起眉头,抬头用似笑非笑的眼睛扫视他,左手并起两指虚空敲敲她自己的太阳穴。

“蠢货。”陈末这么评价他,“你该带我去买几件衣服,我什么都没带过来。”

“......嗯。”

他咬住自己的舌尖,才没让那句“现在吗”从嘴里溜出去。

母亲比他想得周全,早收拾出一间干净的客房,在衣柜里挂上崭新的几件贴身衣服。以至于第二天陈末从房间出来的时候,坐上他自行车的后座,说的第一句话就是:“穿了。”

他觉得莫名其妙,更觉得陈末身上缺失点正常人该有的羞耻情绪,温和评价下来仍然算得上口——无——遮——拦。

骑车载她到城镇上,她不让跟着,拿了他的钱包,左手并起四根手指朝天,把字吐得扁平:“我发誓,我一定准时回来。”

她把灿烂的笑递到眼前,眩晕了一下他转身溜进曲折的小巷,他望过去寻找陈末的身影,只看到入口两侧摆满花生瓜子类的坚果,混合起来的红绿豆,缺失了一二三四角仍然立着八角的挂牌。

百无聊赖地走进去,心砰砰地跳,谁都要把路过的他招呼一声,黑漆漆两侧的灯投出来的是阴影,阴影下浮动的人脸只看得见笑的表情,纸一样的脸,在嘴的位置用刀片划出月牙,就可以借太阳光发出一点亮。

他选择回到自行车旁边,坐在纹路崎岖的石块上,一块玻璃碎片在尘土里闪光,他拾起来,是青绿色的,产自砸开的酒瓶。陈末会选择把它握在手心,他要用好大的力气才能抠出来,这一片应当洁净,他还是看见棱角上的褐色,确定上面有她的痕迹。

把它抛得远远的,又开始用指甲刮墙壁上的黄土,数太阳的光线斑点,注视蚂蚁搬运走他脚边的饼干碎屑,这样就可以缓解焦虑的心情,可以停止对陈末一再坏下去的印象。

等到小巷里的拥挤搬到他这条道路,小贩点起灯,月亮接替太阳的班,饥肠辘辘,他不能不相信这又是一个谎言。

推起自行车往回走,上了小路扭开手电筒别在把手上,把来时的路倒着骑回去,少了陈末的重量也没有更显轻松。

昏暗里摔了一跤,他只好继续推,推过一段上坡路,车轮压到一个坚硬的饼干盒子。他低头看了看,弯腰拾起来往草坡里扔,抛起来的视线里显现出半个身形。

他把自行车停到一边,踩着滑而斜的草地走下去,在唯一平坦的地方看到躺着的陈末。

“你最好是死了。”他几乎咬牙切齿。

他坐到陈末旁边,看着她把脸转到另一边,肩膀颤动。

“恶作剧一点也不好玩。”

他终于听清楚陈末的笑声,愉快得像下一个草坡外流淌的河水,持续很久。

她仍然躺着,她问他:“还有呢?”

“是不是要把我锁到房间里‘面壁思过’,一个馒头也不给。”她摸摸肚子,很自豪的样子,“我已经吃饱了。”

“你现在唯一要做的是跟我回去。”他拎起陈末身边的购物袋,也拎起陈末。

“如果我拒绝——”

他打断她的话:“母亲会担心。”

“当然,这不代表我会轻易原谅你戏弄我。”他补充道。

陈末把车把手上的手电筒拔下来,推到最大亮度,高高地举过头顶,在前路投映出一片白天。

“这句话听起来比上一句更让人安心。”

下坡路激起长久的一阵风,清爽地混进虫子的鸣叫,他不能确定陈末的影子是不是正张开双臂,才让影子的主人总是平衡不稳,频繁地把脸撞到他的后背。

他能感觉到陈末试图激怒他,从第一次见面开始,这种倾向越来越明显。

进了门,他被母亲的语言困起来,直到她后一步走进来,母亲才把他放出来。

母亲对她说:“你母亲在等你。”

这栋房子大抵闯进了怪物,不然陈末为什么露出惊恐的表情,像他在画展里看到的呐喊,睁大的眼眶就可以完全取代声带,震得他耳膜发疼。

是陈末创造的伤口在隐隐作痛,就这一点,他认为她应当有力气来反抗,而不是他的母亲仅仅揽着她的背,就成为了她能退后的最终界限。

这让她看起来像是被拖进去的。

拖进客厅,客厅里端坐着人,人站起来把她逼退到角落里。

陈末的眼睛钉在地面,朝着人的影子的方向抬起手,指自己的耳朵,摇头,指自己的嘴巴,摇头。

她嘻嘻地笑着。

他觉得陈末表现得已经很好了。她没有像她示威的那样,把口水吐到人的脸上,指着人破口大骂,以及像她说的走到面前甩一巴掌,再潇洒地留下一句“你是什么东西”之后离开。

她还说:“你如果不是我母亲朋友的儿子,而是我母亲的儿子,我也许会有兴趣跟你谈恋爱。”

或者,她根本无法做到。她把幻想的重逢场景演给他看,镇定的,报复似的,小说女主似的,到了上场的这一天,他看见她只是颤抖。

他走到陈末身边,握住她的手腕,强硬掰开四根手指,抠出她手心里的玻璃把手巾塞进去。那些艳丽的颜色被布料吸收,地板干涸了片刻,又湿润起来,颜色一层层深下去。他想到她的指甲。

是他错了,这不是伤口,这是陈末最崭新的一块皮肤,她从未想过要拿起刀片划破。他以为只要见面,打破那一层意识里从未谋面的隔阂,血液就会从当初创造出她的那根脐带畅通无阻地流回去。

崭新的母亲的概念,没有情感的投入和记忆的建设,从来都不需要修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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