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瑜做了个梦,梦见他爸妈牵他的手去幼儿园。
他那时候还小,性格比时依还跳脱,撒手没那种,出去爸妈总要给他栓条链子才行。
老爸总笑他,一个猴一个栓法。
小时瑜就会鼓起脸颊,不服气揪正,是一条小鱼一个栓法。
时瑜很喜欢幼儿园,幼儿园有和蔼可亲的老师,还有好多小朋友,时瑜交的小朋友最多,所以时瑜爸妈从不操心时瑜在幼儿园的生活。
他们一路走,路好像很长,走都走不到头,小时瑜还时不时吊在他们两中间荡秋千,两条腿勾起来,一晃一晃,嘴里还嘟囔着自己改编的歌曲,“小鱼游啊游,游到外婆桥。”
终于,小时瑜看到熟悉的标志,是一块黑色的小石头,他兴奋往前一指:“爸妈,看,就在那里!”
可当时瑜看过去,那里什么也没有,空荡荡一片。
抬头,爸妈笑话他,指向西边的位置:“小鱼找错路了,在那里呢。”
喉咙突然一阵难受发紧,时瑜睁开眼,泪珠沿着眼角滑落,他指尖沾了一滴,愣愣看了好久,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流眼泪。
耳边传来时依睡熟的细微呼吸声,床头总是亮着灯,他和时依都一样,房间没亮灯就睡不着,再看手机,已经一点了。
再闭眼,也睡不着。
【你们是不是知道我明天会去看你们?】
时瑜睡不着,干脆在心里自言自语,【一点了,你两还不睡。老妈你天天囔着要睡美容觉,现在是不是跟着老爸学会熬夜了?】
【把我吵得也睡不着了。】
时瑜拧头盯着时依好一会儿,【你们有没有去找时依?别去了吧,小姑娘胆子小,睡觉都要亮着灯。你们真要想她,看我就行,时依跟我长一个样。】
对面房,周川野起身喝水,耳边响起时瑜的碎碎念,干脆拿杯水,坐在阳台边,一边玩着开心消消乐,一边听着他和爸妈的聊天。
【明天我给你们一个惊喜。】时瑜望着天花板,【你们可别不要骂我。】
【邻居也跟着去,到时候我给你们隆重介绍一下,你们认个脸,以后给我和时依保安全保健康,把我邻居也带上,他是个好人……他弟弟也带上吧,叫张斐翡,是时依的死对头,也是个小胖子。】
周川野笑了下,笑了不知道自己笑什么,觉得手中的游戏变得无聊,消遣也消遣不了,平板扔到小桌上,沉沉的目光盯着满天星光。
【我要睡了,你们也睡吧。】
时瑜打了个哈欠,眼里挂着泪,闭上了眼。
【晚安。】
周川野静静看着天空一抹红点忽闪忽闪,在黑幕星群中飞行,这让他想起张斐翡五岁那年,他带张斐翡去乡下玩,一同前往的还有孙晔,农田丰收,田野都是稻香味混合机油的味道,张斐翡胖墩子,在田间蹦跶着玩,一蹦一脚印,忽然指着天空,惊喜大喊,哥,那颗星星会飞。
周川野说是飞机,张斐翡死活不信。
这时孙晔开口了:“那是你大爷。”
扯得是相当有理有据,“不是说死去的人会化成星星吗?你大爷活着的时候刚好还是个飞行员,这会飞的星星不就是你大爷吗?”
张斐翡立马改口说是飞机,因为大爷经常用臭臭的胳肢窝夹他,带他去转会吐的圈圈,要他减肥,当小飞行员。
不知为何,周川野挺想和时瑜分享这个小故事。
他笑点这么低,肯定笑得没规没矩。
隔天一大早,原班人马再次出发,经过上次的教训,时瑜这次学精了,去菜市场买了把镰刀扛着。
大伯母就在家门口候着,看见他们急慌慌上前,“小鱼,一大早去哪呢?”
当然她也看到跟在周川野身后的那个小老头。这小老头是他们小镇最有名的风水大师,新家打地基、砌厨房、嫁娶、祭奠等都会请风水大师看看。
她心里自然有数,还是明知故问。
时瑜背上背了顶草帽,黄色绳子挂在脖子上,看上去懒洋洋的,但精气神十足,“大伯母,我去看我爸妈,明天我就要走了。”
“这么早走啊?都不多留几天呢。”大伯母脚上已经穿好水鞋,却不主动开口。
时瑜全看眼里,“不留了,没什么好留的。我三年没回来,也不知道能不能找着我爸妈,找不着就算了,我绕路从另一边回去,我爸妈也不会怪我。”
大伯母干笑两声,眼看着他们走远了,生怕到嘴的肉跑了,急忙拎着锄头追上去,“你大伯母记得路,我带你们去。”
走没多远,身后传来一阵咳嗽声。
时金地看了眼周川野,背手呵斥道:“你一个婆娘记得什么路?每年上山都是我带天儿去的。”
“咋就不记得?我说记得就记得。”两夫妻争执起来,吵得面红耳赤的,生怕自己的功劳被抢。
时瑜笑吟吟道:“大伯,大伯母,我们可以一块去呀。”
两人没再吵,却同步一左一右跟在周川野身边。
等走着走着,两夫妻发现,周川野人高腿长,他走一步,他们得迈两步,走着走着身边就已经换上时瑜和张斐翡,这时他们才发现,时瑜身边还跟着个小姑娘,水灵灵的。
仔细一看,心中骇然,这不就是时依吗!
可时依扫过来的眼神十分陌生,对他们露出淡笑后,继续一蹦一跳往前走,似乎在看一个陌生人。
两夫妻都想起当年那档事,对视一眼,一路上都很沉默。
一直进了山,就在时瑜迷路那个位置。
时金地站出来,“往这边走。”
时瑜眯了下眼,“我怎么记得是往这边呢?”
他往东边指。
时金地端着脸,呵斥道:“你都三年没回来,能记得吗?”
时瑜很认真道:“大伯,我是三年没回来,但是我三年前几乎是每周都会爬上来看一眼。大致方位我记得……”
时瑜猛地顿住,想起昨晚的梦。
【小鱼找错路了,在那边呢。】
那边……时瑜茫然看过去,晨曦的太阳从他背后照射过来,时金地指的是西边。
喉咙发紧的感觉再次出现,时瑜踉跄后退了一步,一脚踩进杂草堆,脚下踩到什么,身体往后倒。
周川野就跟在他身边,耳边响起时瑜的心声,他就时刻盯着时瑜,发现状况,第一时间伸出手把时瑜带起来扶正。
时瑜低头,颤抖着手,一寸一寸挪开脚,露出脚下的黑色小石头。
当年时瑜放的标志。
泪水沿着时瑜脸颊滑落,周川野扶着时瑜,“麻烦大伯带路,能找到时瑜父母,我会重重回谢你们。”
他语气很沉,却放得轻,给人一种请求又不似请求的感觉,仔细琢磨会发现话里藏着毒液,两夫妻已经被泼天的富贵砸晕脑袋,那里还能听得出,卯足劲拿镰刀挥舞。
周川野让张斐翡看着时依,两人落后众人,周川野拿出纸巾,要给时瑜擦眼泪。
时瑜咬着牙,转身把脸埋进周川野的胸口,手握成拳头,一拳一拳砸在自己心口。
【我难受……真的好难受。】
周川野在某一刻,似乎真的感受到时瑜的痛苦,刀尖钻心,压抑的令人无法出声的窒息感,心尖泛着密集的痛。
他的手本来放在时瑜的肩膀,慢慢的,手拍上时瑜的背,轻轻安抚着,再然后,大手包揽住时瑜的后脑勺,用力包裹着,由着他无声发泄内心的痛苦。
时依跟着往前走,没看到时瑜的身影,往后看,周川野宽阔的肩膀完全挡住时瑜,看上去,就像是两人近距离谈话。
时依看了两眼,继续跟着往前走。
风水大师眉头皱得很紧,本该他此次的任务是过来捡骨,后面知道埋葬的是两个骨灰罐,按照仪式,他还是需要亲自下去把骨灰罐搬起来,可当他回顾四周,再看到坟上压着一块石头,苍白眉毛蹙得死死,“这,这……”
周川野轻声道:“先生,麻烦您帮忙取出来。”
风水大师闭嘴,摇头叹气,将发黑的罐子从湿漉漉的泥土挖出,仔细擦拭后,取了两条白布抱好。
时瑜和时依一人抱一个,一行人下了山,回到酒店,时瑜把罐子放好,歪头看时依,“我放这里,你一个人待着,怕不怕?”
时依一直盯着抱在布里的罐子,“哥,这就是爸妈吗?”
“嗯。”时瑜笑了下,“怕啊?”
时依眨眼,“我不怕!”
“骗谁呢!”时瑜戳了戳时依额头,“胆小鬼。”
时依瘪嘴,手藏在后面揪着,“我不是故意的。”
“没怪你,不怪你。”时瑜摸着完好的罐子,心里重新灌满力量,心中默默道,回去我肯定会给你们找个漂亮的家。
随即回头拿起手机给周川野打去电话。
第一通没人接,第二通,周川野低沉的声音从手机传出,“时瑜。”
“川野哥,你没回来。”时瑜很笃定道,虽然他那时不在状态,完全不知道周围发生了什么事,但就是确信周川野不会跟着回来。
“嗯。”周川野看了眼和儿子惊喜汇报的妇女,“我晚点回去。”
时瑜一笑:“刚好,我也准备晚点回去。”
第二天一早,时瑜和王舫说了声,启程回去。
大伯母也起床了,想起自己儿子往后大富大贵,子孙满堂,做梦都是笑着的,连看老头子都这么顺眼,笑着笑着,又想起七千多的保暖衣,一万多的手机,心里又心疼钱又窃喜不是她出的钱,扶着老寒腿颤巍巍跪在床底,挪开一个又一个纸箱子,从最里边拖出一个带锁的木箱子,里边都装着她给大儿子留的宝贝。
打开一看,那里还有什么燕窝、保暖衣、手机,就剩几袋亲戚拿来的龙眼干和鹿茸菇。
砰—
时金地一脚踹开门,怒吼:“要死的玩意,是不是你把我抽屉里的人参偷走了!什么好的东西都要留给你儿子,你儿子现在不成器就因为你这个当妈的不会教!”
大伯母坐地拍腿直哭喊。
车上,时依低头一点点把外壳去掉,经过一日复一日的曝晒,外壳很脆,会掉渣渣,她取了张纸巾垫在大腿,壳剥下来,露出褐色晶透的果肉,她好奇地盯着看,又一点点把果肉撕下来,放进嘴里,眼睛亮了一度,“哥,好吃!这是什么?”
时瑜坐在副驾驶,腿上放着一个盒子,他回头看:“龙眼干。”
张斐翡手里也得了一捧,两手捏着外壳,一压一掰,连肉带核扔嘴里,“好吃!”
时瑜眼睛笑得弯弯的,“好吃吧。”
时依又在掰第二个,她还是重复以上步骤,动作笨拙,却耐心。
时瑜看着,心里很不是滋味。
当年时依才十岁,时天最爱吃的就是这个,放了一捧在茶几,时依伸手拿了一颗,就被时天踹了一脚,又被大伯母用指甲掐耳朵,咬牙怒骂贪吃货,这张嘴以后嫁人要被打死。时梅在一旁幸灾乐祸。
时梅把这事当笑话和时瑜说,时瑜偷了五块钱,去买了一小袋回来,时依背着手不吃,怎么哄都不吃,后面时瑜就再没买过。
黑色的罐子换了新的骨灰盒,埋葬墓园,还竖了块石碑。
依旧是大好天,时瑜也正式一回,袖带白布,穿了一身黑,打着黑伞。
时依也换了身黑衣,全程都是懵懂跟着时瑜捧盒子,跪地祭拜,上香,直到时瑜一直安静看着石碑,不说话,她也被影响,抿嘴安静低头。
气氛看上去压抑又沉重,周川野眼睛看上去是这么想的,如果忽略时瑜心里话。
【也算在大城市落户了。】
【新家住的舒服吧?没有不舒服,你儿子本事不大,全靠遇到一个好老板。】
【就站我右边那个,很高很大很帅气,也很好,叫周川野,你们记着脸,别保佑错人了。】
【我老板身边那个小胖子就是他弟弟,张斐翡,你们也认着点。】
【时依,你们也看到了吧,跟我一个样。我站久一点,你们抓紧时间多看几眼。】
默哀结束,时瑜收起伞,取出一个小铁盒,把他和时依的身份证复印件烧过去,【这是证据,证明我和时依是你们的小孩。我知道你们还记得我们,不过这是花了钱的,还是给你们烧过去吧。】
随即又掏了两张彩印,周川野就在时瑜身后,低头看下去,就看到彩印图片上是切了一半的猪排和一盘青椒炒猪肉。
【还是证据,都是时依自个做的菜,我吃过了,熟的。现在时依不吃生肉了,你们放一百个心。】
——不过她上辈子是野兽,会吃生肉。
也不知道他走后,妹妹会不会记得把猪肉煮熟再吃。
唉,也就这点不好了。
……
周川野脑海又回响这些话,眨眼间都过去一个多月,那时候他还躺在病床上,听到这些嘀咕声只觉得烦躁,现在回想,他好像明白时瑜的担忧。
—时依失忆也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
他望着时瑜的背影出神,时瑜很廋,不知道是体质还是忙于生计,不好好吃饭。
半蹲缘故黑色衬衫因他佝腰收紧,骨线若隐若现,垂下的脖颈,后颈骨清晰凸出一截,站起来衣服松垮,肩膀却挺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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