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小个子一看大个子满身的血,哆哆嗦嗦的哭喊:“我招呀,我招呀!”
“我就是个干力气活儿的,跟着大哥在岛上收了一批女孩子,贩去北边卖的。其他我啥也不知道啊!”
“一路上官兵追的紧,几个小的病的病死的死,到这里也没剩几个了,几位大哥还沿途卖了几个。”
“到嘉兴府的时候,手上就没剩几个了,官兵追的油凶又急,老大就做主将剩下的几个扔进海里了。”
“大人,饶命啊,我就是听吩咐的,其他什么都不懂啊!”
代休听到人贩子的交代,面色大变,晏青按住她的肩头:“冷静,冷静!你妹妹从小在海边长大,说不定没死!”
代休艰难的开口,抱紧了胸前的骨灰坛子:“不,小妹不会水,她还小,家里还没有教她游水。”说完,代休泪流满面,不再管审讯如何,自顾自的走出拘房。
晏嗣霖示意晏青跟过去。晏青跟着代休,一路走到大街上。人潮来来往往,川流不息。代休走了一段路,就停住了脚步,茫然的看向周围。
周围的人物,房屋,小贩的吆喝,顾客的讨价还价,在代休的眼里,耳朵里,都成了杂乱的符号,代休只觉得眼睛酸涩湿润,耳鸣阵阵,抬头看向灰蒙蒙的天空,突感一阵晕眩。代休仰面直挺挺的向后倒去,几个骨灰坛子砸落在地上,散落一地,一阵风过,吹起的烟尘惹得周围一阵抱怨。
有行人认出坛子是什么,立马大叫晦气,周围的人避之不及的让出一大块空地,将代休围在其中。
晏青拨开人群,看到代休倒地不起,在众人的指责和抱怨中,亮出锦衣卫的身份,才顺利将代休抱走。
晚间掌灯时分,晏嗣霖才从州府回到驿站。晏青汇报代休的情况后,晏嗣霖道:“也难为她了,就让她好好睡着吧。明日醒了再说以后。”
代休躺在床上出声,眼睛瞪的大大的,望着床顶:“我已经醒了。大人,那两个人贩子怎么判的?”
晏嗣霖坐到床边的凳子上:“暂且收押着,至于怎么判,还得等福州府那边过了文书来,毕竟是跨州府的案子,一些手续还是必须要走的。如果顺利,一个月就能判下来,此案涉及倭寇,处斩是免不了的,区别是斩立决还是秋后了。”
代休做起来,目光灼灼:“大人,这两个人贩子不过是倭寇屠村案中的一个小角色,倭寇的老窝给你们端了,那背后的始作俑者呢?”
晏嗣霖皱了皱眉头:“这不是你该过问的。”
代休说:“磨盘村的幸存者还剩几个?我是受害人家属,我不该过问?”
“我一路追过来,一些内幕消息不是不知道。倭寇固然可恶,可是他们只是工具人,真正的大奸大恶之徒是谁,大家心中有数!难道说,天子近卫都怕那个人吗?难道说那个人现在是凌驾天子之上吗?”代休愤慨难当。
“住口!”晏嗣霖怒斥,“不知天高地厚!”
代休这段时间来,不断奔波,和人贩子斗智斗勇,几次都陷入险境死里逃生,生死都经历过几次的人,还怕什么皇权巍峨呢?
代休自嘲一声:“我就是太知道天高地厚了,才落得如此境地。”说完,代休就又侧身躺下,“大人,请恕我无礼。我不该迁怒大人的。我只是........”代休话未说完,就已哽咽。
晏嗣霖叹口气:“算了,你好好休息,沙家人的遗骨,晏青已经帮你收好,至于你小妹的事,你想办一办的话,我们也尽可以帮忙。”
代休抹了把眼泪,声若蚊讷:“多谢大人。”
晏嗣霖和代休不算熟悉,但是这个女孩儿在他的印象中,一直是刚强的,像一只极具捕猎经验的老鹰,那么的咄咄逼人。现在看来,刚强也只是未到伤心处罢了。
晏嗣霖不再打搅代休,和晏青退出房间,让代休独自疗伤。代休这一躺,就躺了三天,除了被晏嗣霖和晏青强行灌水之外,一点都没有进食。
晏嗣霖连“想死就干脆点,别一副等着人劝的样子,白惹人恶心”的话都说出来了,代休还是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
第四天清晨,晏嗣霖和晏青下楼用早饭,却见代休已然坐在桌边,点了一桌子的早点,左右开弓的,吃相极其勇猛。
主仆二人对视一眼,走到代休面前。晏嗣霖道:“嗯,看来恢复过来了!”
代休抬头:“大人,赶紧趁热吃!这嘉兴府的吃食偏甜,但也不腻,真的很香。”
晏嗣霖接过晏青递过来的粥碗,一边用饭一边问:“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回老家吗?”
代休大口嚼着包子,好不容易咽了下去,说道:“不回了。家里也没有人了。我想了多日,晏青说得对,说不定我妹妹还在世,毕竟我也是我爹从海里捡回来的,说不定我妹妹也会好运气,被人救了呢?”
“嘉兴府是个好地方,鱼米之乡,我想把我父母的遗骨埋在这好地方,老家的生活太苦了,靠海吃饭不牢靠,希望我爹娘还有两个兄弟日后投胎就投在这个富庶嘉兴府。”
“至于我自己,走一步看一步吧!”代休一番陈述,倒是让晏嗣霖再次对她刮目相看。
晏嗣霖便开口邀请她:“要不跟我回京城得了,在我府上做个丫鬟,好过在外面风吹日晒的,过个几年,我让我娘给你找户好人家,嫁个汉生个娃,对女人来说,比啥都强。”
代休道:“没有梦想的人生和咸鱼有什么区别?难道女人除了嫁人生孩子就没有别的出路了吗?”
晏嗣霖问道:“那你想如何?咱们也算是认识的朋友了,我希望你有个好的前程。”
代休道:“多谢大人的关心!以后要做什么,我还没想好,先把我父母的事办了再说吧。”
在晏嗣霖的帮助下,代休将沙家一门的骨灰都埋到了嘉兴府香火最旺的寺庙后山(其实就是个小土丘),也请了师傅看过,是个吉穴。
看着小小的四个坟包,代休道:“爹娘,兄弟们!我能做到的就是这些了,虽说福州是老家,讲究个落叶归根,但小妹是在嘉兴府失踪的,我不知道她是否还活着,若是活着,我总有一天会找到她;若是不幸随你们去了,她人小,也不一定能找到家,你们就在此地和她团聚吧!”
代休郑重的磕了几个头:“八岁的时候被你们救起来,为我遮风挡雨这么多年,今后是福是祸,都没有你们在身边扶持保护,但女儿会自己保护自己的。你们放心吧!”
代休祭拜完,又转身感谢晏嗣霖主仆:“大人助益良多,我也不知道如何报答。说再多感谢的话,也只是空话,请大人吩咐,需要我出力的,我一定竭尽全力。”
“让你去我家做丫鬟,你又不肯,那我就想不到你还能帮我做什么了。”晏嗣霖道。
代休奇怪道:“除了丫鬟没其他出路了吗?我觉得我不比男子差在哪里。我懂倭语,我可以帮助朝廷抗倭;我会一些简单的医术,做个军医也没问题;甚至我还懂一些姻脂水粉的制作,我开间小铺子做买卖也可以。你觉得呢?”
晏嗣霖有点语噎,认识的女子,都是大家闺秀,说到彪悍一点的,也就大嫂河东狮一点点,其他哪个不是温婉娴静,以嫁人相夫教子为终身任务。即便是平头百姓,也只有为家里勤勤恳恳劳作的,少有顶门立户的抛头露面。代休的想法,他一点都理解不了。
代休知道谁也劝服不了谁道:“大人,人各有志。我自小在海边长大,性子不如一般姑娘柔顺。能在朱大人家伺候他的千金,也是因为朱夫人和朱小姐大度宽宥。若我真的进了高门大户,我怕我不过一个月就得惹怒主家了。大人,不如让我做你的跟班吧,像晏青一样,我会尽我所能报答大人的。”
“你一个小女子,如何跟我一个大男人做事?”晏嗣霖一口回绝。
代休无语,只好道:“那大人,我真的无法了,我只会做我擅长的事儿。”
晏嗣霖低头略微思索,晏青上前一步扯扯自家主子的衣袖:“大人,我有一言!”
晏嗣霖瞧了一眼代休,就和晏青走出几步,晏青凑着晏嗣霖的耳朵道:“这姑娘不想做伺候人的活儿,依着她的性子,大人怕是勉强不了。不如带着进京,推荐给夫人,做府里的医女。夫人的手段你还不放心么?再说千户大人也是不放心这个丫头的,毕竟磨盘村的事儿,背后......”
晏嗣霖道:“你当我不明白三哥的心思么?所以我才想着把她放在眼皮子底下。我娘,嗯......”
晏嗣霖转过身跟代休道:“我看你的性子也是做不了丫鬟的,要是你愿意,就给我家做医女,享受门客待遇,你帮我照顾好府上女眷的身体,为期三年,那就算报恩了。”
代休一听是做医女,倒也不排斥。毕竟她年纪摆在这儿,自己闯荡,年纪太小,风险太大;依靠他人,数一数认识的人,也没什么依靠。说不得就被坏人给卖了或者弄死了。但是这三年,好吧,代休感恩晏嗣霖的帮忙,但这三年不等于白白......
晏嗣霖见代休低头不语,作为锦衣卫的直觉,让他立马就知道代休的顾虑:“包吃包住,每月算一般门客的一半薪水。”
代休闻言,面上波澜不惊,内心其实已经乐开了花:“我是略懂医术,那也是一些土方子,恐怕胜任不了......”
“行啦,少假谦虚了,你能救活那个孩童,就不必在我面前藏拙了。”晏嗣霖实在太不喜欢惺惺作态的代休了,还是那个泼辣敢闯的女子看的顺眼。
代休撇撇嘴,心想晏嗣霖年纪不大,摸人心思倒是挺准。但是代休也不是不知好歹之人,受人恩惠不止这一次,到底还是恭恭敬敬的跪下,当着沙家人的坟墓,给恩人磕了三个响头。
一行三人回到嘉兴府客栈。一到客栈,就听吃饭的客人议论纷纷,说是前几天邻里杀童案又出现了变故。
在知府大人的禁令期间,董邱氏意外身亡了!
“死了?”代休很是意外,“怎么死的?”
给三人上茶的小二,看晏嗣霖和晏青一身官制行头,就特别热心的给代休做了解答:“听说是今天一大早,走街串巷的货郎发现董家的大门洞开,门槛上有些许血迹,就进去看看的,哪知道就见董邱氏仰面倒在血泊里,身子都硬了。”
“你也去了现场?”晏嗣霖问道。
“客官,我一个小跑堂的,哪有时间去现场看热闹啊,都是听说,听说。”小二谄笑着给三人倒了茶,“客官,你们先喝着,我下去给你们催菜啊!”
“这董邱氏也是可怜,早年死了男人,后来又死了唯一的孩子,如今自己也没了。”一个中年客商模样的人摇摇头,叹息不已,“也不知道衙门什么时候能够抓到凶手。”
“这倒不必多担心,陈大人公正廉明,迟早会将凶手缉拿。”一个书生道,“我看现在嫌疑最大的应该就是那齐家吧。”
有人附和道:“有道理,这前脚两家人刚闹上公堂,后脚被告就死了,横竖脱不了干系。不过看齐家胜平平时老老实实的,也不像是凶手啊!”
“嗨,知人知面不知心,谁知道他这肚子到底是什么颜色啊?”
“就是,就是,董邱氏一个寡妇,当初在公堂里能公开说出齐胜平调戏她,可见调戏一说是真的,否则,一个寡妇,只有躲是非的,哪有惹是非的,说那些话来污自家门楣呢?”
一时之间,众人都化身为典史捕快,各项猜测都分析的头头是道。
代休三人一时无语,用完了午饭,代休就跟着晏嗣霖一道去了衙门。她作为失踪女童的家属,现在人贩子全部落网,孩子也定性为死亡,她必须去衙门办理相关文书,以示此案了结。待嘉兴府这边资料备齐,就会移交福州府,再移交长乐县备案。往上,还要移交刑部等部门。一套程序下来,那两个人贩子得秋后才能判下来了。
明律,国家公器面前,代休也是没有任何办法的,即便她现在恨不得亲手了结了那两个人贩子。
到了衙门,晏嗣霖就被陈嵩请过去了,晏青带着代休去找典史张充,在纸上歪歪扭扭的签下“沙余”二字后,代休不知怎地,心底一阵打鼓,这是心率不齐的症状,代休深呼吸平复着心绪。仰脸问晏青:“你们在泉州查的怎么样?”
晏青皱着眉头道:“你又忘了大人的话吗?有些事不是你管的。办好了,我们就走吧。”说着对张充拱拱手,转身准备离开。
代休对着晏青的背影喊道:“这事儿还没完!”
本以为晏青就此离开,却见他侧身停下,代休一看,原来是两个捕快,抬着一个担架进来了。
其中一个捕快跟晏青弯腰以示行礼后,就对张充道:“典史大人,根据你的吩咐,我们将董邱氏的尸体带来了,这是仵作的验尸记录。请大人过目。”
张充接过后,就对晏青道:“晏兄弟,我这儿有事了,就照顾不周了!海涵海涵!”
晏青道:“张大人不必客气,你忙你的,我们这就走了!”
张充点点头,表示要送送,也被晏青抬手制止。转眼一看,却见代休蹲着担架旁,掀开了董邱氏的白布。
“小姑娘,你还小,不可碰这些?”张充心里反感代休的逾矩,却碍着晏青的面子不好说重话。
代休没直接上手,而是仔细观察董邱氏的尸身,喃喃道:“她死的可真安详啊!”
“你说什么?”众人以为听错了。
“她的致命伤是什么?”代休仰头问张充。
张充下意识的就翻开仵作的验尸记录:“是当胸一刀。”
“哦!”代休又低头观察,“我看不一定,说不定是先中毒后加刀呢?”
“你如何得出这个结论?”张充看代休的态度倒不像是玩笑,也学着代休蹲下来。
代休抬头问两个捕快:“仵作没有清洗过伤口吧?”
一个捕快看看张充,张充说:“直说就是。”
捕快才开口道:“没有,因着大人吩咐过,说要亲自验二次,所以仵作师傅没有清理,只是做了简单的验尸。”
“那就对了!”代休指着胸口的血迹道,“我不知道现场有多少出血量,但是当胸一刀的出血量,肯定会把整个前身,至少是整个上半身浸湿,血液成喷射状射出后,胸内压降低,血流由喷射状变为快速流出的状态,这妇人的衣服是棉的,很会吸水,吸收的血量不会就这么一块地方的。”
张充脸色不佳,冲两个捕快发火:“这么明显的区别,老全头没看出来?他这几十年的仵作白当的?”
两个捕快脸色也不好,在外人面前现了丑,哆嗦的回道:“回大人,老全师傅今天验尸前帮忙放置尸体,腰闪了,躺在值房里到现在都没起得来。这是他的徒弟赵福验的。”
晏青解围道:“难怪了,徒弟还没出师吧,经验没有师傅老道,张大人也不必太过动气。”
张充因为在锦衣卫面前失了面子懊恼,听晏青这么说,心里倒是赞了一句你小子很有眼色。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