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回到磨盘村,沙家住在村尾。路过村头李海螺家时,正巧遇见海螺嫂抱着孩子跑出来,差点摔倒,怀里的孩子立马就哭了起来。
有银赶紧去扶:“婶子怎么了?跑这么急,瞧把我蟹苗弟弟吓的。”
海螺嫂慌乱非常,起身后拔脚就想走:“没事没事!”
代休拦着她:“婶子你这脸,海螺叔又打你了?”
还没说完,一个长着酒糟鼻的大汉,拎着一根扁担就追着出来了:“臭娘们儿,都是害在你手里的!我李海螺有今天,都是你害的,看我今天不打死你!”
“哎哎哎!海螺叔,别激动别激动,有话好好说噻!”有银拦小鸡似的拦着李海螺不让他上前。可惜,有银终究不是老鹰,李海螺也不是小鸡,也就两挡三挡间,有银被撸海草似的被撸倒在地。
代休一看,赶紧将小妹放下,上去就给李海螺来了个牛角顶肚,李海螺一时没有堤防,还真被顶了个趔趄。
李海螺愣神很快又回过神,嘴巴里骂骂咧咧的上去就要给代休来个嘴巴子,代休抓起地上的石块威胁道:“再动粗试试!”
“你!”看着代休手里的石块,要是被砸到也不是好玩的,李海螺一时也没敢上前。
动静这么大,左右邻居该出来的都出来了。
“海螺,你又吃酒打婆娘!还是不是人呐,蟹苗才多大,你媳妇才出月子多久!”酱菜阿婆是个热心的媒婆,也是个强硬的铁嘴婆,头一个出来指责。
“可怜哇,朝食的辰光就听见海螺在骂了,摔碗摔盆的,也有一个时辰了!”鲳鱼叔和李海螺是隔壁邻居,一向因为院墙篱笆是否过线闹矛盾,这次见到李海螺的热闹,忍不住给添把火。
有银小声哔哔:“马后炮,早干嘛去了!”
有眼色的人早就跑去请村长了。六十岁的村长李昕是李海螺的堂叔,精神矍铄一个老头,性格暴躁强势,但却很公正。老爷子一上来就把拐杖舞得呼风阵阵,招呼的李海螺这个八尺壮汉到处躲闪,嘴巴里不停的讨饶:“叔,叔,别打,别打,有话好好说啊!哎呦!”
“我打死你个不争气的玩意儿,自己不学好,喝酒赌钱,还怪媳妇害了你!阿芬逼你喝酒赌钱的吗?”
“原以为你有了儿子会学好,没想到烂泥扶不上墙,我今天就替你爹妈打死你个不孝的玩意儿!”
众人看老爷子动了真气,六十多的身子再给气出啥来,就赶紧上前拦着。
鲳鱼叔见众人阻拦,立马也上前假意拦拦,添把柴地道:“老哥哥,你歇歇,歇歇,这里壮小伙儿这么多,要打要罚,有的是人使唤!”
“没丝骨的烂鲳鱼,你敢给爷起哄!”李海螺酒醒了大半,捂着脑袋瓜子破口大骂。
“还敢嘴硬,我打死你!”老爷子又将拐杖举起来。
“哎哎哎!”众人又集体拉架。
代休见这么多人,都没人关心一下海螺嫂,就对海螺嫂说:“婶子,你还要走吗?”
海螺嫂是个略微丰腴的妇人,刚生过孩子的缘故,不似平常黑瘦,含泪道:“谢谢小鱼儿了,我还是想回娘家住几天!”
代休点点头,看了吵吵闹闹的人群:“那你赶紧走吧,不然一会儿肯定走不了。在你娘家多住些日子。有银,你帮婶子拿行李,把她送到隔壁村去,早去早回!”
“好嘞!婶子走吧!你一个人带孩子走,我和沙余也不放心!”有银将代休捡的半桶海货提着,又勾了海螺嫂行李,对着代休点了点头,就走了。
代休重新背起小妹,带着另一个桶,头也不回的回家了。
到了家门口,正好老大沙宥亮出门,看到代休背着小妹拎着桶,就上前接了一把。
“才说要出门找你们去呢,这就回来了,有银呢?”沙宥亮到底是在县城里的,和沙家其他人明显就不一样。
“大哥,海螺叔家打架,海螺婶子要回娘家,我让有银送送了,她一个人带着行李和孩子,也不安全。”代休回道。
“一个时辰前我进村时,就听见海螺叔家哐哐作响的,我急着回家里,就没停留。又动手了啊?”
“婶子打的脸上都是青紫呢!”代休一边往家里走一边说。
“海螺叔可真下的去手,蟹苗才几个月吧?”宥亮拎着木桶跟在代休身后。
“可不是,吃了酒,搁家里撒酒疯呢!”代休一直看不起李海螺,一个大男人,海禁了之后,一直没有正经合心意的活儿干,竟然就这么颓废了下来,吃酒赌钱打老婆,就没有其他事情可干了。海螺嫂娘家还有村长都给介绍过活计,不是嫌弃活儿重,就是嫌弃工钱少,总觉得自己是个挣大钱的料。几次投机取巧都没落个好下场,就觉得是老婆方了他,坏了他发财的气运。代休知道这个原因后,见着李海螺就没好态度。
“也没个人上去劝劝吗?”沙宥亮跟着私学先生久了,说话也跟着一帮学子似的,慢吞吞,一口官话,细声细气的,
“劝啥呀,看戏的多呢!村长打骂海螺叔的时候,谁关心婶子一句啊,婶子被有银送走的时候,大伙儿还不知道呢,都只看村长打人的热闹。”代休特别不忿。
“还好村长公正,为婶子出了口气!”
“左不过闹一场罢了,关起门来,婶子还不知道受多少打骂呢!村长管得了一时,还管的了一世吗?要我说,早点合离最好!”
“小余怎能有这种想法,女子出嫁从夫,即便夫死也该守节一生,这才是妇道!你啊,脑子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我听娘说,最近都有人上门给你说媒了,你可注意点你的言行!”宥亮对待妹妹的言论颇为脑壳疼。
“啥!?”代休被雷劈了似的一惊,双手一松,小妹就从背上直接摔坐在地上。
宥亮赶紧去抱妹妹:“你小心点儿!”
“唔,吃饭了吗?”小妹摔在地上还不觉得疼,揉着眼睛不清醒的问着来抱她的哥哥。
吃过午饭,沙褚氏带着代休和小妹在院里的香樟树下洗头。代休头发还没小妹长,三下五除二就完事了。她坐在小板凳上用干布揉着她那头厚实却又焦黄的头发,看着沙褚氏和不断挣扎的小妹在斗智斗勇,笑得没心没肺。
沙褚氏拍着小妹的膀子,呵斥道:“每次洗头跟要杀你一样!怎么这么不听话,不许动!”
小妹和一干小孩子一样,洗头是头等敌人,每次洗头都被捶。
“你笑啥,还不过来给我按着!”沙褚氏是个黑瘦但是很有力气的女人,常年的劳作和风吹日晒,她的力气可不小。但是她怕下手太重弄疼小妹,每次都是让代休来架着小妹。
“哗——!”
一瓢温水从小妹后脑勺浇下,代休安抚着还在努力挣扎的小妹,跟沙褚氏拉家常:“娘,你听说了吗?海螺叔又把他老婆打的回娘家了!”
“可不是,我从河边回来的时候,经过海螺家门口,村长还在训斥呢。”沙褚氏有代休帮忙,手底下的活儿就没打过磕巴。
代休试探道:“娘,婶子可惨了,要不是我和有银拦着,也不知道会伤成啥样呢!你说,婶子这嫁了人,还不如不嫁是吧?”
沙褚氏叹了口气:“世道不好,海螺以往也不是这样。”
“世道就算不好,那也不是打老婆的理由啊!要我说,婶子这次回娘家,就该合离了,不然早晚给海螺叔打死!”
“孩子家家,瞎说八道什么?”沙褚氏又将一瓢温水给小妹浇下,“女孩子家嫁了人,就是一辈子的事儿。合离休妻,都是被人戳脊梁骨一辈子的!”
“可是海螺婶子就该一辈子受男人打骂吗?她也是一个人呐!”代休不服气。
“好了,收起你的小心思,我知道老大跟你说了有人上门要相看你,你不愿意了!不用跟我这儿打机锋”沙褚氏一言戳破代休的小心思。
代休够着手去扯沙褚氏的袖子,撒娇道:“娘,我还小呢!我还想多陪你和老爹几年,你就舍得把你这么懂事的闺女嫁出去啊?万一遇到海螺叔这种人呢?咋办?”
“去去去,少来这一套,哪是人人都遇到喜欢打老婆的?你看我跟你爹,不是十几年没有红过脸么?”
“那是爹让着你,他也弄不过你啊!”代休脱口而出就要反驳。
“找打是不?”沙褚氏扬手就要敲代休的脑袋,代休赶紧身子后摆,躲过沙褚氏的铁砂掌。躲是躲过去了,但是脸蛋朝下被代休压着的小妹却嘤嘤嘤的哭了起来:“眼睛眼睛!”
沙褚氏赶紧拧了把洗脸巾给小妹擦。
“你呀,少给我想其他心思。”沙褚氏将小妹打理好,“嫁人是迟早要嫁的,媒婆上门相看,也不是立马就定了。我和你爹养你一场,总不会因为你是捡来的就给你胡乱许个人家。人品要好,家底子要好,这才入得了我们两个老的的眼。”
代休闻言,就靠了过去,脑袋挨着沙褚氏的肩:“娘,我是真舍不得你们的。”
沙褚氏轻拍她的脸:“好了,知道你孝顺。女人一辈子图个啥呢,不就是嫁个可靠的么。你也别看到李海螺这幅德性,就觉得全天下的男人都一样。”
代休不做声了,心道:我就是不想嫁人啊!上辈子都没想过嫁人,这辈子就更不想了,我只想有钱又有闲的活着啊!
不得不说,白娇娇女士对代休的影响是独一无二,且深入灵魂的。白娇娇的情感生活,和代云舒的纠葛,和宋南丰的你追我逃,从来没有瞒过代休。代休还时不时的要成为情感伪专家,安慰白娇娇开导白娇娇,母女两个更多的时候像是朋友像是姐妹。
对于代休的不婚,白娇娇深感内疚,觉得自己没有成就一段好的婚姻给女儿做好榜样,也因此从没有反对过代休的婚姻观。自己都没有做好的事儿,如何强迫别人去接受去完成呢?
但是沙家夫妇不是白娇娇,以夫为天的观念凭代休一人之力,是不可反抗的,即便海螺娘子的例子在那里,沙家夫妇也只是叹一句世道不好,海螺以前不是这个样子的。
沙家晚饭过后,沙家夫妇打发有银把小妹哄睡觉去了,留下宥亮和代休说话。
沙满缸是个敦实的汉子,个子矮,块头大,若是习武之人,也应该是横练金钟罩铁布衫之类的硬功。倒是沙家的子女没有遗传他的个子,山鸡窝里出凤凰,从宥亮到小妹,虽然都黑,但个子都不小,代休这个外来户更加不用说了,这几年也是光长个子不长肉。
沙满缸抽着旱烟坐在草席凉凳上,沙褚氏怀里搂着一只笸箩,挑拣着往年收上来的稻谷种子。沙满缸深吸了一口烟,舍不得往外吐,一边说话一边吸气,嘴巴里的烟团跟芦苇花似的,随着说话声往外飘:“小余,我让你大哥给你在县里找了个活计,你也是个半大的姑娘了,总不好天天野在地里瞎晃。做个几年,自己也攒点嫁妆钱,到时候去婆家,手里也有点东西。老大,你给你妹子讲讲。”
“是爹。”宥亮站起来给老爹做了个揖,代休看的暗地里直犯嘀咕:“装逼!”
“小余,县令的家眷一个月前从北京过来了,最近才算真正安顿下来。千里迢迢赶来,使唤的人也没带几个,尤其是内府女眷处,尤为缺人手,所以想从福州本地招几个能干机灵的在府里打下手。正好林先生最近被县令大人请过去给小公子开蒙。林先生知道县令大人家招工,就跟我说了,林先生体恤我们家人多艰难又无田地,所以让你去。这也不是卖身为奴,是做短工,若是你做的不习惯,也可以辞工。月银二钱银子,钱是不多,但包吃包住,跟随县令千金进出,随时听候吩咐就行。你看怎么样?”宥亮跟着教书的林先生久了,说话和磨盘村的人就是不一样,官话顺溜,前因后果都介绍到了。
不等代休做出回答,沙褚氏道:“去吧,挺好的活计,跟着县令的千金,也好好学学女儿家的做派。家里没有田地,常年租用富户的田地,要给你们哥儿几个姐几个攒彩礼钱和嫁妆钱,实在是艰难。”
在坦言家庭状况这点上,沙家夫妇和白娇娇倒是不约而同。因为从小就知道家里的条件,所以代休和有银才成为了磨盘村外出寻食小队的老二和老三。至于老大是谁,老大已经已经从当年的寻食小队创始人成为现在文绉绉的小厮先生了。
代休不是不通情理之人,沙家的情况是啥样,这几年她也是知根知底,穷是真的穷。倭寇时不时上岸一回,跟绝户网似的,来一次就光一次,杀人抢钱抢粮抢女人抢壮丁。被屠村的也不在少数。有点家底的,早年间就搬走了,剩下的穷户,也在朝廷的安排下,一再内迁。
可是内迁后,该有的安置一概没有,几个小村的村长联合起来上衙门去了几次,都说在安排中,要耐心等等,这一等,就等了近十年。后来,也不去问了,大皇帝陛下常年北境用兵,哪里顾得到这南方沿海的倭寇,相较于北境的威胁,南方的倭患从大局来说,也不过是巨人身上的一块廯疮。
像沙家这种世代靠海吃饭的,一旦内迁,没有田地,没有种田的手艺,日子是着实艰难。以前的磨盘村也不叫磨盘村,应该叫磨盘镇,迁走的人太多了,一个小具规模的镇子就成了现在的村,留下的全是十足的穷户。
好在,几次倭患,沙家都没有人口损失,像李海螺家,李海螺的父母兄弟妹子都是被倭寇杀的杀,掳走的掳走,就剩了李海螺跟随大部队内迁到此处。
代休待沙家人说完就回道:“好,我去。老爹,娘,我会好好干活的,一定给家里挣大钱!”
“你个傻姑娘,让你去是让你自己给自己攒嫁妆,家里的事儿你就少操心啦!”沙褚氏笑道。
翌日,沙褚氏早起做了一顿好的朝食,又亲自给代休整理了包袱,一家人都出动了,将宥亮和代休送到村口。一路上,村民见着沙家集体出动,都上前询问是不是要搬到城里去。
沙褚氏就等着这个机会呢,抱着沙不饿大声回道:“哎呀,哪有这个财力搬到县里去呀!是我们家宥亮的先生,这不是在给县太爷的小公子做开蒙老师么,听我们家宥亮说小鱼儿聪明能干,向县太爷推荐了我们家小鱼儿去给县太爷的千金做贴身丫头呢!”
“哦哟,这么好啊!”
“小鱼儿这是去享福了啊!”
在一众人的羡慕中,沙褚氏赚足了面子,不理会宥亮不停拽她的袖子,意气风发的领着一家子走向村口。
“到了县里,要听老大的话。我们不是卖身为奴去,你不要害怕,若是做的不高兴,就拜托林先生辞了回来!”沙满缸旱烟不离手,这几句话从早饭时间说到现在。
“爹娘,你们放心,我跟着林先生在县老爷府上也出入差不多一个月了,从我听到的看到的来说,县太爷的内眷很是通情达理,想来这小姐也不是个刁蛮为难人的。”宥亮宽慰道。
“沙余,你每个月能回来一次吗?”有银虽然平时和代休对着干,但到底是相处了四年了,这会儿分离,很是舍不得。毕竟这四年来,有银打架从未赢过代休,但是对外的时候,这兄妹俩是称霸磨盘村小一辈的。这下代休走了,有银既舍不得,又非常担心自己在小孩中的地位会有危险。
宥亮说:“一般来说,每三月一次探亲,但是如果小姐宽宥,每月一次回家倒也不是不可能。”
有银闻言立马拉住代休的手:“那你好好伺候小姐,她高兴了说不得每个月让你回来,你要是不回来,酱菜阿婆的孙子保准要夺了我的位置。”
“你羞不羞啊,还要妹妹给你做打手?”代休讥笑有银,有银的一腔不舍立马就烟消云散:“哼!”
沙褚氏将小妹递给代休,代休立马将一直伸着手够她的不饿抱起来:“阿姐,不要走!”
代休摇摇小妹:“听娘的话,等我回来了,给你买糖人吃。”
“那你什么时候回来?”不饿昨天才洗的头,今天就成爆炸式了,发梢不停戳着代休的鼻孔,代休左右晃着脑袋都躲避不了。
“唔,阿嚏!等,阿嚏!等你能数,数到100了,我就带着糖人回来了!”代休哐哐几个喷嚏,打的鼻涕都飞出来了,沙褚氏把小妹接过去,才算解救了她。
“好了早点走吧,从这儿到城里也要近三个时辰的路呢!”沙满缸做了这场送别的总结陈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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