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 6 章

叶宇飞左手捂着伤口,静静地靠墙站着,鲜红的血从指缝滴下来,把白色的孝服染出一片红色。

桑梓伸出手,不敢拍他,只轻轻摩挲他的肩膀说:“别怕,没事的,老师会帮你。你休息一会儿,没有什么过不去的坎。”他想到休息室倒杯水给叶宇飞喝,又不放心让他单独在这里,他的姐姐看上去不怎么靠谱。

没多会儿,方曜把酒精、棉签、敷贴都带了来。桑梓接过,用酒精帮叶宇飞清洁伤口。除了被碰到伤处时轻颤外,他一直很安静。伤口有点长,但不深,贴上白色敷贴之后,血已经渗得很少了。

“宇飞姐姐,”桑梓叫叶繁,见没有回应,又提高了音量,“叶繁。”

叶繁不说话,睨着他。

“我们是不是应该带宇飞去医院看看?”

“一会儿有必要我会带他去。”

“我开了车,现在可以带他去。”

“不用,你先走,我们还有事。”

“不需要你陪,我自己可以带他去。”

叶繁那样冷漠:“谢谢关心,不用。”

桑梓控制不住地激动起来,指着叶宇飞怒吼:“那是你弟弟,虽然不是一母同胞,现在有什么比他还重要?”

方曜不乐意了,“桑老师,注意你的措词!”

叶繁用眼神示意他别搭话。

“桑老师,他的问题不在这里,”叶繁指指自己脖子,“在这里。”她又指指自己的头。

桑梓哑口无言。

“抱歉,这是我的家事,麻烦桑老师回避。”这显然是一句逐客令,但桑梓装作听不懂,仍然护在叶宇飞身前。

叶繁轻哂,看着叶宇飞,道:“叶宇飞,你是成年人了,要为自己做过的事负责。”

叶宇飞点头。

叶繁用眼神示意他跪到奶奶灵前。

叶宇飞轻轻推开桑梓,走过去乖乖地跪下。

叶繁也跪到旁边,道:“叶宇飞,你告诉奶奶,为什么要向自己下杀手?”

叶宇飞不答。

“你以为奶奶不知道,以为我不知道。你想杀掉那个罪魁祸首,为奶奶报仇、为我妈妈报仇、为我报仇,是不是?”

叶宇飞眼神放空,并不说话。

桑梓听了,如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看向一旁的方曜,对方气定神闲地坐在椅子上,一副了然于胸的样子,还招呼他一起坐,他也不客气,拉过扶手坐到旁边。

“你觉得自己是这一切罪恶的根源、一切悲剧的开始,所以要想结束这一切,要实现奶奶的遗愿,就得杀了你自己。”

叶宇飞的头埋了下来。

“偷偷杀了自己还不行,还一定要当着叶肃良的面,让他刚成年的儿子以最惨烈的方式死在自己面前,让他的所有努力都付诸东流,让他的所有希望都落空,让他也尝尝绝望的滋味。你想以这样的方式完成奶奶的遗愿,为我妈妈赎罪。我猜得没错吧?”

叶宇飞的身体不自觉颤栗起来。

“你并不是一个冲动不计后果的人。你不是临时起意,你是蓄谋已久。”

“叶宇飞,你可真像你的父亲,自私、狠毒、心机深沉。”

叶宇飞的眼角流下一滴泪,他无声地用手指拭去。

“你因为一个与我们家无关的罪犯,要杀掉奶奶的孙子、我的弟弟,这赔本的买卖不划算啊。”

叶宇飞看着奶奶的遗像,摇曳的烛光映在他的脸上,一半阴影,一半明亮。

“我曾经见过妈妈死在我面前,多少年来时常午夜梦回,恨不能同她一起死去。”叶繁挽起左手衣袖,依次解开表带、手链搭扣,露出左手腕那一排深深浅浅的银色伤痕,她把手递到叶宇飞眼前。

叶宇飞知道那是什么。桑梓的眼神甚好,也将这一幕收在眼底。

叶繁一边静静地扣好表带和手链,一边说:“宇飞,死很容易,这世界上每天都有各种各样的意外,谁也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既然那么勇敢,就活下去试试,看能不能看到十年后的自己、十年后的我。”

“我也是个自私的人,我已经没有了爸爸、妈妈、奶奶,我不想再失去弟弟。你说呢?”

叶繁又咳了起来,叶宇飞哭着点头。

一个身着黑色套装的工作人员来找叶繁商量火化事宜,桑梓跟方曜打了个招呼,默默离开殡仪馆。他还有很多疑问没有解开,但他不想去问当事人。

桑梓把车开到江边,寻了个迎风的位置坐下。微凉的江风带着水汽吹来,搅乱他额头的碎发。他眯着眼看向江面,一条大船肚藏乾坤,徐徐行于江中,临近时一声汽笛响起,四周变得更静了。

桑梓打开手机,在浏览器上搜索:江景路叶肃良杀妻,未搜到关联的内容。

他又把叶肃良的名字换了几种写法,甚至换成拼音字母直接输入,也一无所获。

看来年代久远,网络上搜不到。

桑梓犹豫了一下,还是拨通了张弛的电话。

“喂?”他的声音亦如往昔。

“哥。”

“桑梓,真的是你,好久没见你了,你还好吗?”

“我,挺好的。”

“晚上我们聚聚,我开车去接你……”

桑梓打断他,“哥,改天吧。我有个事想请你帮忙。”

“什么事?你说。”

“你能不能帮我打听一下,城南江景路以前是不是发生过一宗杀妻案?”

对方愣了一下,“最近没听说,你说的是哪一年?”

“哪一年我也不知道,网上没有,起码有十来年吧。”

张弛问:“还有其他信息没有?”

“凶手姓叶,树叶的叶。”

张弛找了纸笔记下,又问桑梓最迟什么时候答复。

桑梓:“不急,打听不打听得到都没事,如果违反纪律,就别打听了。”

张弛哈哈一笑,“不会,等我消息!”

桑梓道了声谢,张弛笑着挂断。

张弛比桑梓大几岁,是桑梓的战友。两人多年没见,上个月,张弛给他打电话,说是转业到江城市公安局,约他出来吃饭。那时桑梓以“刚做班主任,一堆事情要忙”拒绝了他。

挂断电话,桑梓扶着一旁的树干慢慢站起来,一片微黄的银杏树叶打着旋飘到他的肩头,他拈起来揣到上衣兜里。

传送带微微颤动,奶奶的遗体被缓缓送入炉膛,直到火化门重重地合上,叶繁也没流下一滴眼泪。一旁的叶宇飞端着奶奶的遗相哭得撕心裂肺,恨不能追上去逼停火化机。叶繁拉住他的胳膊在门外等待,大约一个小时后,工作人员捧来一个黑色的骨灰盒,叶繁紧紧抱住。

工作人员举着黑伞,将他们送到骨灰存放处。所有的流程都已走完,叶繁提出让叶宇飞搬到江景馨苑去同住,叶宇飞摇摇头说:“不了,我还是习惯住在自己家里。”

方曜开车载着叶繁把叶宇飞送回家,叶宇飞小心地抱着奶奶的遗相低头下车,走了几步,又回头对叶繁说:“姐,我先回去把奶奶的东西收拾一下,把房子打扫好,就搬到学校宿舍去,房子的钥匙星期天给你。”

叶繁听懂了他的意思,“不着急,等你考上大学,我们再商量房子的事。”

叶宇飞嗯了一声转身走进巷子。

桑梓正在书桌前备课,课本上的红色批注密密麻麻,正看至“山上栖鹘,闻人声亦惊起,磔磔云霄间……”忽听风声呜呜咽咽,往外看去,窗外明月高悬,乌云缓缓移动,甚是应景,若是能如五柳先生一般“好读书,不求甚解”该多好,再好的兴趣变成了工作都索然无味。

不一会儿,桌子震动起来,桑梓在书本堆里找到了手机,点开绿键,张弛爽朗的声音传来。

“嘿,桑梓,这么晚了还没睡?”

“没呢,你不也没睡。”

“今天我值夜班,”张弛点燃一支烟,深吸一口,说:“你说的那事儿,打听清楚了。”

“嗯?”

“就是那个杀妻骗保案。”

桑梓睁大眼睛,问:“骗保?”

张弛吸上一大口烟,“对,骗保。”

“十……十七八年前吧,江景路有个姓叶的,叫叶……对,叶肃良,设计杀了他老婆。”

“怎么杀的?”

“嗯,说是雨天路滑,把车开进了河里,老婆孩子不管,自己出来了。”

居然还有孩子,桑梓头皮发麻,问:“多大的孩子?”

张弛回想了一下,“**岁吧,女孩儿。你认识?”

桑梓的眼前浮现出叶繁单薄的样子,答道:“认识。”

知道那女孩平安地长大了,张弛的脸舒展了一点,“也是她命不该绝,有个人在不远处钓鱼,把她从车里拖出来。当时已经奄奄一息,差点救不回来。”

电话两头沉默了一阵。

桑梓问:“叶肃良一共几个孩子?”

“3个,2女1子,前2个女儿是跟老婆生的,后面那个儿子是跟外面的女人生的。”说到这儿张弛按捺不住一拍桌子,“这孙子也配有孩子?说是外面那女人拿儿子要胁他,要他杀死老婆和女儿,正好夫妻双方都买的有大额保险,于是在他两口子带着孩子回老家过年的时候故意走了这条路,那时候河边年年有车落水,现场又没有摄像头,险些给他骗过去。”

“后来怎么发现的呢?”

“他老丈人非要尸检,说女方会游泳,好好的人不可能落水了不挣扎、不救孩子。”

桑梓想想也是,母爱的确是一种本能。

“办案民警也觉得有些疑点,轮胎打滑却没有明显的刹车痕迹,车辆入水后驾驶员迅速逃生,可是驾驶室一侧车门无破损。”

“后来验出来女方胃里有残留的镇定剂成分,联系整个案情,我们给他一审,他就招供了。”

听着桑梓那边情绪不太好,张弛猛吸了几口烟,把烟头在烟灰缸里摁灭,问:“桑梓,你跟那女孩儿怎么认识的?”

“哦,她是我一个学生的姐姐。”

“姐姐?你教她妹妹语文啊?”

桑梓不想解释太多,“嗯”了一声。

“那你可得好好教,这两姐妹多可怜啊!”

桑梓又“嗯”了一句,问:“凶手判了几年?”

“叶肃良无期,他那个三儿失踪了。”

桑梓那边没声了。

张弛以为他有事在忙,提醒他:“天气凉了,你注意保暖。”

“嗯,好。”

“别闷在家里,多出去走走。”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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