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江景馨苑9栋2303的灯还亮着。
叶繁敲下最后一行字,关上电脑,倒上一杯威士忌抿了一口,电话响了,是叶宇飞。
这个点来电话总是让人忐忑,叶繁深呼一口气,摁下接听键,“宇飞,怎么了?”
对面传来粗重的喘息声。
“宇飞?”
叶宇飞带着哭腔,“姐……”
“姐……奶奶……走了。”
“在哪里?”
“在人民医院。”
“你等我。”
叶繁到人民医院的时候,叶宇飞正靠着的椅背坐着,满脸泪痕,目光呆滞。
叶繁问他:“奶奶呢?”
“在里面”,他指着急救室,声音低沉。
叶繁走进去,一个白大褂问她找谁,她说:“我奶奶,张秋华”,医生交给她一张纸条,叶繁接过,按医生的指引去看了奶奶,面容安祥,就像睡着了一样。
她没有哭,她早就忘记了哭是什么滋味。
一个护士从后面拍拍她的肩,还热心地告诉她怎么联系殡仪馆。叶繁联系好后,出来坐到叶宇飞旁边。
她将死亡证明书认真地看了又看,内容高度精炼,姓名、身份证号码、住址、时间……,尤其是时间——10月19日23:41,那么精确,小小的一张纸,竟给了一个人最终的判决。
“宇飞,奶奶是怎么走的?”
“可能是起夜的时候摔倒了。”
“有没有留什么话?”
叶宇飞搜尽枯肠,只想起来一句话,“奶奶好像说,她去找融融赎罪去了。”
“姐,你知道融融是谁吗?”
“是我妈妈。”叶繁的妈妈叫尹融,融融正是她的小名。
叶繁笑了起来,“要她赎什么罪?谁犯的罪谁赎。”
叶宇飞也喃喃道:“对啊,谁犯的罪谁赎。”
太阳高高升起,殡仪馆内却很冷,叶繁硬忍着咳嗽,跪在蒲团上,左手挡着风,右手拿着蜡烛点火。
见她把新点的蜡烛插好,叶宇飞一身孝服跪在她旁边,说:“姐,你去休息会儿吧。”
叶繁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腿,站起来的时候打了个趔趄,幸好方曜扶住了她。
“叶子,小心一点,”方曜陪着她一起去了侧厅休息室。
叶繁很努力地克制咳嗽,方曜提醒她吃点药,她摆摆手说不用。这两天方曜接送宾客,采购打杂,帮了她不少忙,他甚至提出要帮她守夜,被她以不是家属拒绝了。
老太太的亲人不多,来的多是些老邻居,有的人还记得叶繁,忍不住跟她讲起记忆中的叶家儿媳妇——叶繁的妈妈是多么的漂亮贤惠,年轻殒命是多么的可惜。这让叶繁对妈妈的了解又多了几分。生命本就由记忆承载,只要记忆还在,生命就永远存在。
上午10点多,桑梓慢慢踱了进来。昨天一早叶繁已经发信息给他为叶宇飞请假,今天上午的课一上完,他就来了。
桑梓和叶宇飞的说话声音传来,叶繁有些吃力地站起来,走到灵堂前,作为家属向桑梓45度鞠躬。桑梓敬完香,道了一声“节哀”,慰问了几句,刚走出灵堂,就听见一阵铁链的拖曳声,声音越来越近。他驻足远望,只见三人并排着向灵堂走来。中间那男子和他照面时,眼神带着些冷漠和不屑,这神态像极了那个谁,一时就是想不起来。
桑梓看向声音的来源,那是一串镣铐,戴在中间那人的脚腕上。桑梓想想,这样的声音应该用锒铛来形容,锒铛入狱正是如此。鬼使神差地,他跟了过去,站在门边。
姐弟俩对这三人的到来并不意外,弟弟自然地让出蒲团,左右二人放开中间那人,站在附近,眼睛紧紧地盯着那中年男人。
那男人跪下,接过叶繁递上的三柱香,虔诚地拜了三下,插上香,又扑通跪倒在地,重重地磕下三个头,然后起身,绕到冰棺旁边,看着逝者默默地流泪。
老太太躺在冰棺里,妆容华贵,伴随着那男子的哭声,棺盖渐渐被蒸汽氤氲。
叶繁给来人倒上茶水,说:“警官,喝茶。”两位警官礼貌接过茶水,放在茶几上,负手站立。
桑梓见那男人告别了遗体,找到叶宇飞,摸摸他的头,满眼的宠溺,问他现在学习怎么样,叶宇飞含混答过。那男人又说,再过一年多自己就将出狱,到时父子俩一起住在奶奶留下的老屋里,也有个照应。
叶宇飞一听这话,突然变了脸色,说:“你,不能回来住,房子,奶奶已经给了姐姐。”
叶肃良难以置信地看向叶繁,叶繁正色道,“是的,奶奶已经立下遗嘱,房子交由我处置,尹航、叶宇飞和我共同共有,与你无关。”
“怎么会与我无关?一定是你改了遗嘱。”叶肃良冲过来两手钳住叶繁双肩,两位警官反应极快,立马上前把他控制住,其中年纪较大地那位吼道:“你想干什么?老实点。”
叶繁退后几步,并不相让,“你自己知道为什么。”
他放弃了挣扎,却还咄咄逼人,“叶繁,你这个不孝女,小心招报应。”
叶繁瞟了他一眼,哼了一声,“从你杀死我妈妈的那一刻起,我就不再是你的女儿。曾经是你的女儿,是我最大的报应。”
这句话,犹如一声雷在灵堂里炸开。负责押解叶肃良的那位年轻警官惊讶地看向另一位,收到一个点头后,目光立即转为愤怒,手上的力道也加了几分。
门边的桑老师表情倒是很冷静,可是内心有多炸裂只有他自己知道。他还有一个疑问,父母与子女分离,按常理应该相依为命的两姐弟,为什么像是陌路人。
叶肃良仰头,充血的双眼望着叶繁,道:“小繁,我们父女一场,我始终是爱你的。要不是你妈妈生下你们两姐妹,我也不会一时糊涂,错下杀手,害死我的结发妻子,弄得家破人亡,你奶奶也不会无人尽孝,死得这么凄凉。”说完他竟嚎啕大哭起来。
叶繁上唇轻轻颤动,用力地眨了一下眼,当再睁开时,那双琥珀色的眼睛流露出一种心死的悲戚。她侧身紧握拳头捂住嘴,剧烈地咳了几声,又恢复那波澜不惊的神态,苍白的脸和孝服融为一体,既脆弱又倔强。她轻轻扯起嘴角,平静地说道:“二位警官,让你们见笑了,今天是我奶奶最后的日子,我想让她体体面面地走,麻烦你们把叶肃良带走吧。”
二位警官对视一眼,向她点点头。虽然批准的时长未到,但再让他留下去确实不合时宜。年轻那位警官给叶肃良拷上手拷,正准备带走,忽听一声“等一等”。
叶宇飞逆光走了过来,站到叶肃良面前,没有人注意到他什么表情,他叫了一声:“父亲。”随即抬起右手,灵动的中指和食指无声地划过左侧脖颈。
这一幕正好被取餐归来的方曜看到。说时迟,那时快,他扔掉餐盒,三步并作两步奔到叶宇飞近前,右手死死扣住少年的手腕,用力向后一拧,一枚小小的刀片叮当落地。
这时大家才看见叶宇飞白白的颈部渗出的汩汩鲜血。幸好不是喷涌而出,方曜长抒一口气,抽出纸巾让叶宇飞捂住伤口,捡了刀片去叫外卖送消毒包扎的药品和器具。
两位警官看形势已得到控制,不想再多生事端,拉了叶肃良快步向外走,叶肃良耷拉着头,被半拖着离开了灵堂。
桑梓急切地走到叶宇飞跟前,孩子静静地站着,眼里没了神采,像一尊没有魂的蜡像,桑老师轻轻拿开他按着伤口的手,鲜血止不住地往下流,他观察了一会儿,只是表皮划伤,没有伤到动脉。
当桑梓回头看向叶繁时候,她冷眼看着这发生的一切,没有惊慌也没有移动,她冷静的不像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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