紧绷的神经稍微放松后,一种深深的疲惫和无力感涌上归琳心头。
她靠着冰冷的墙壁滑坐到地上,抱着膝盖,将脸埋了进去。
不仅仅是因为眼前的绝境,还因为黄鸿远刚才的话。
他失去了所有的朋友,而在此之前,这座恐怖的医院还不知道“消化”了多少误入此地的人。
那些鲜活的生命,最终都变成了菌毯的养料,或者外面游荡的怪物。
死亡在这里是如此普遍和寂静,让她感到窒息。
黄鸿远安静地看着她,他似乎能理解这种情绪。
他操作了一下手腕内侧一个几乎看不见的接口,发出极其细微的电流声。
“你看这个。”他的声音依旧温和,带着一点小心翼翼的意味。
归琳抬起头。
只见黄鸿远的手臂上方,投射出一片微小的、略微闪烁的全息光影。
里面不是数据或武器界面,而是一些模糊的、晃动的录像片段和文字记录。
有几个人类少年少女对着镜头搞怪大笑的短暂影像,背景是某个看起来就很先进的室内环境。
有一些潦草却充满情感的文字日记片段,记录着探索的兴奋和对地面的好奇;甚至还有几句断断续续的、留给家人的口信,让他们别担心……
“这是……?”归琳愣住了。
“是我朋友们留下的。”
黄鸿远的电子眼里流露出深深的怀念和哀伤,“还有……之前一些没能撑下去的人……在彻底‘不干净’之前,偷偷拜托我记录的。他们……希望如果有一天,万一……我能出去的话,能有人知道他们最后去了哪里,不是无声无息地消失。”
他顿了顿,声音有些低沉:“我知道希望很渺茫,我自己都不知道能不能离开。但……保存这些,好像就成了我必须做的事情。好像这样,他们就……不算完全消失。”
归琳看着那些模糊的笑脸和充满生活气息的文字,眼眶瞬间就红了。
在这个绝望冰冷的地方,这一点点温暖的记录,显得如此珍贵,又如此令人心碎。
她也想到了自己。
穿越以来,她一直强迫自己不去想过去,不去想那个可能再也回不去的家,不去想再也见不到的爸妈和朋友。
她把自己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如何在这个残酷的废土世界活下去这件事上。
但此刻,黄鸿远保存的这些“遗言”,像一把钥匙,猛地撬开了她刻意封闭的情感闸门。
巨大的悲伤和茫然瞬间将她淹没。她在这个世界上,是真的没有亲人了。
甚至连自己是谁,该去哪里,都变得模糊不清。
“……我没有家人了。”
她声音沙哑,带着自己都没察觉到的哽咽,“在这个世界上……应该没有了。”
她特意强调了“这个世界”,心中那份关于穿越的秘密,是无法言说的痛。
黄鸿远安静地听着,没有追问。他收起全息投影,轻声说:“对不起,让你难过了。”
“……没关系。”
归琳摇摇头,抹了把眼睛,努力挤出一点笑容,“谢谢你给我看这些。他们……很幸运,有你记得他们。”
黄鸿远似乎有些不好意思,苍白的仿生脸颊微微泛红。
他犹豫了一下,小声说:“其实……你有点像我妹妹。”
“你还有妹妹?”归琳抬起头。
“嗯……曾经有过。”
黄鸿远眼中的光芒黯淡下去,“她很小时候就去世了。如果她还在,大概也像你这么大了吧……可能也会像你一样,看起来有点呆呆的,但又很勇敢,总是努力活下去的样子……”
他的语气里充满了温柔的怀念,没有太多悲伤,只有深深的惋惜。
归琳心里微微一颤。
“呆呆的”是什么形容啊!
但后面那句“努力活下去”又让她有点鼻酸。
“我嘛……来自穹顶之城凌霄。”
黄鸿远似乎想转移话题,也或许是想找个人说说心里话,“就是那个悬浮在天上,地上的人拼死拼活都想挤进去的地方。”
他的语气里带着一丝淡淡的嘲讽和疏离。
“但我总觉得那里……太假了,一切都规规矩矩,冷冰冰的。我想看看真正的世界,哪怕它破败、危险……所以我就找了个机会,偷偷跑下来了。”
他没有详细说自己在地上具体做什么,是探险?还是有什么其他目的?
似乎那是一段他不愿多提的复杂经历。
“结果……就倒霉地掉进了这里。”
他苦笑了一下,机械肩膀微微耸动,“看来好奇心不仅会害死猫,也会害死机械改造人。”
他的坦诚和略带自嘲的幽默,反而冲淡了刚才悲伤的气氛。
归琳看着他,忽然觉得这个几乎全身机械化、被困在绝境的少年,内心却异常柔软和温暖。
他保存着逝者的记录,怀念着早逝的妹妹,还会安慰一个刚刚认识的、同样倒霉的人。
“我们会出去的。”
归琳忽然说道,语气坚定了起来,“一定会的。为了你那些朋友,为了你妹妹,也为了我们自己。我们得把他们的故事带出去。”
黄鸿远愣了一下,浅褐色的电子眼微微闪烁,然后露出了一个真心实意的、温柔的笑容:“嗯!你说得对!”
短暂的相互鼓舞后,现实的压力再次袭来。
归琳忽然想起一个极其致命的问题——她的局所外出时间!
她猛地抬起手腕,看向那个冰冷的金属环。
屏幕依旧亮着,但显示信号的图标是一个刺眼的红叉,表示完全无连接。
更让她心惊的是,原本应该清晰显示【剩余外出时间】的位置,现在竟然是一片空白。
计时功能似乎完全停止了,或者……被这个诡异的副本空间彻底屏蔽了。
这意味着什么?
如果……如果她在这里被困太久,远远超过时间,而手环的计时功能其实在后台还在运行……
那她一旦离开这个副本,会不会因为“超时未归”而被手环直接判定为“逃离”,然后……
“砰”?
归琳的脸色瞬间变得比黄鸿远的仿生皮肤还要苍白。
“你怎么了?”
黄鸿远注意到她的异样,关切地问道。
“这个……”
归琳指着的手环,声音发干,“这是局所的限制器,也是计时器。我出来是有时间限制的,超时未归……它会……自毁。”
她做了一个爆炸的手势。
黄鸿远电子眼中的光芒闪烁了一下,似乎在进行数据检索和理解:
“局所?我好像听说过……很严苛的地方。”
他努力想了想:“我进来的时候……具体时间记不太清了,我的内部时钟进入这里后就一直受到干扰,变得很不稳定。”
他打开自己机械臂上的投影开关,显示出了时间。
归琳赶紧对照着自己手环上显示的日期,只能看到她误入副本前的时间。
一算之下,她愣住了。
黄鸿远所说的日期,距离现在……
竟然只过了一天多一点?!这怎么可能?!他说他在这里困了半年之久!
“你确定?!你感觉在这里过了半年?但外面才过了一天多!”归琳的声音因为震惊而拔高。
黄鸿远也明显怔住了,电子眼里的数据流快速闪动:“我的主观感知和时间记录……确实是半年左右。每天查房、治疗、看着窗外不变的浓雾……时间感很漫长,但记录不会错……”
他脸上露出困惑和一丝惊恐,“或者……这里的时间流速,和外面完全不同?”
归琳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
时间牢笼。
这个副本不仅空间封闭,连时间都被扭曲了!
这种感觉很像厚仁中学副本,里面过去很久,外面才一瞬。
她突然觉得有点荒谬,甚至想苦笑。
自己能不能活着出去都是个未知数,居然还在担心手环的超时爆炸?
这就好比担心明天会不会下雨之前,先得考虑自己能不能活过今晚。
稍微松了口气,至少暂时不用担心被炸死了,但更大的绝望随之而来。
“鸿远,你在这里半年……真的没找到任何出口?或者……这个副本运行的某种规律?就像……就像有些副本,找到核心逻辑就能破解一样?”
归琳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问道。
她想起了厚仁中学,虽然诡异,但至少有其规则和逻辑可循。
黄鸿远摇了摇头,浅褐色的眼眸里是深深的无力:“没有。我几乎探索遍了所有我能去的地方。除了病房、走廊、诊疗室、配餐室这些医院区域,其他地方都被那种厚厚的菌毯彻底封死了,根本过不去。这里就像是一个完全封闭的**牢笼。没有逻辑,只有它们定下的规则。”
他顿了顿,声音更加低沉:“它们……似乎只是在不断地收集和同化闯入者,扩大菌巢本身。目的?可能根本没有目的,这就是它的存在方式。”
归琳的心沉到了谷底。
一个无解、无逻辑、只是不断吞噬的副本?这比有明确恶意的规则怪谈更令人绝望。
“而且……”
黄鸿远的声音里多了一丝迷茫和恐惧。
“我和之前误入这里的副本的人不太一样。我们那里……有条件的人,会进行意识云端备份。”
一个新的名词蹦了出来。
“意识云端备份?”
归琳睁大了眼睛。
这就是上等人的特权吗?连意识都能备份?某种程度上岂不是……永生?
“嗯。”
黄鸿远点点头,“一种很昂贵的技术。将大脑的记忆、人格、意识数据化,上传到穹顶之城的主服务器进行存储。理论上,如果身体死亡,可以用新的克隆体或机械体下载备份复活。”
“那……那你……”
归琳看向他几乎完全机械化的身体,“它们拿你没办法,你就没试过……其他方法?比如……”
她没敢说下去。
黄鸿远却明白了她的意思。他沉默了一下,然后缓缓卷起了自己手臂的仿生皮肤,露出下面精密的机械结构。
“试过。”
他的声音很平静,却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麻木,“在我的朋友们都……之后。我试过很多次。破坏能源核心,试图切断神经连接……但是,医院不允许自杀。”
他指了指墙壁上一个极其隐蔽的、几乎与菌毯融为一体的微小喷嘴:“任何检测到可能危及患者生命的行为,都会立刻触发强制镇静气体或者菌丝注射……它们会修复你,让你继续活着,继续留在这里。”
归琳感到一阵窒息。连求死都不能!
他苦笑了一下:“而且,有时候我会想,就算我在这里彻底毁灭了这具身体,云端那个黄鸿远是不是还会存在?那……那还是我吗?还是说,我只是一个被困在这里的、可怜的离线副本?”
他的话语触及了赛博朋克世界最核心的哲学恐惧:意识上传后的“我”,还是原来的“我”吗?
“但慢慢的,我有点明白了……”
黄鸿远看着自己机械的手指,“支撑我坚持下去的,反而是一定要亲自把这些影像资料带出去的念头。如果只是云端备份出去,那段记忆里不会有这里的痛苦,不会有朋友们的嘱托……那出去的意义,就没了大半。”
“所以,我必须用这具身体,带着这里的记忆,真正地走出去。否则,就算‘复活’,也不是完整的我了。”
归琳静静地听着,心中震撼无比。
她没想到在这个绝望之地,眼前这个看似柔弱的机械少年,竟然思考着如此沉重而深刻的问题,并以此作为支撑自己活下去的信念。
就在两人陷入沉默时,病房门上的喇叭再次响起:
“707病房,患者归琳,请立即到3号诊疗室接受初步治疗评估。”
冰冷的通知声再次打破了短暂的宁静。
归琳和黄鸿远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凝重和决绝。
是时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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