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刺猬

鹿呦脚步一顿, 站在门口望着里边,心里莫名生出一个念头——这间书房根本配不上高彻。kanshushen

不, 应该说,整座荒凉颓败的宅院都配不上高彻。他的生活应该是金尊玉贵的,天生该受尽宠爱。

甩了甩头,挥去脑中莫名蹦出来的念头。她深吸一口气,脸上挂起笑意,迈步走进书房,温柔地开口道:“殿下, 您额角上的伤拖着不好。我来帮殿下处理一下伤口。”

鹿呦说着,拧了块帕子走到高彻跟前。

高彻面上的血痕早在接旨时便已经匆匆被擦干净了, 但额角的伤口周围还结着血痂, 没有处理过。鹿呦眼神专注,盯着那完美无缺面庞上的瑕疵, 脸上不由浮现出温柔之色, “我先给你擦一下结住的血痂。”

从尤内侍来宣旨之后到现在,高彻情绪很差, 就像当初自己刚刚捡到他时, 几乎不理睬外界。鹿呦以为他也会像那是那样, 不理外界,听从她的摆布。

没想到她刚把帕子触上高彻额角, 手里的帕子猝不及防就被人夺走了。

高彻睁着一双空洞冰冷的眼睛, 冷漠地扔掉了帕子。

愕然了一下,鹿呦从高彻脸上看出了抗拒。她立刻反应过来, 高彻这回比上一次状况更差了。

微微一蹙眉,鹿呦弯腰捡起帕子,重新清洗了一番后, 带着拧干的帕子再次走到高彻身边。她声音温软,小心翼翼再次将帕子靠近高彻额角,“不处理伤口不行,会留疤的。”

这回,连高彻额角都没碰到,帕子又一次被抢走扔了出去。

再一次,鹿呦捡回了帕子,洗干净后重新走到高彻跟前。

听着那逐渐靠近的脚步声,高彻死死咬紧了牙,攥紧手掌,一股乖戾与火气从心头生起。在察觉到鹿呦气息靠近时,他牙关一咬,再次抢了帕子扔出去。

血脉相连的亲人都在欺骗他,一个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又何必惺惺作态,故作关怀!

让高彻没想到的是,帕子扔出去之后,他竟然再次听到了鹿呦走过去捡帕子与洗帕子的声音。

高彻冷着脸,扔了一次又一次。而鹿呦也重复了一次又一次。

在鹿呦再一次走近的脚步声时,高彻一挥手朝一旁桌子上摸去。摸到鹿呦先前放在身旁桌子上的药瓶后,他抬手重重朝地上砸去!

瓷瓶落地后碎裂的脆响,炸裂在高彻心头,终于熄灭了烈火般燃烧在他心头的郁气。

房间里骤然安静下来,方才响起的脚步断在半路。

聆听着耳旁的死寂,高彻缓缓闭上眼睛,唇边不由露出一个极淡的嘲讽的笑。

下一秒,高彻那正要上翘的嘴角僵在半路。

那断了的脚步声竟然重新又续了起来!

那摔碎的药瓶确实让鹿呦心头一滞,生出几分退意。然而,就在刚刚蹙起眉头之时,鹿呦忽然发现了一点其他的东西!

高彻今天穿了绛紫色的锦衣,这种颜色哪怕沾了水被打湿,也不会特别引人注意,尤其是如果被打湿的地方是在衣服下摆这种不会特意去关注的地方。因此直到方才,高彻将药瓶砸碎在脚边,她顺着瓷瓶看去时,才突然发现高彻衣袍下摆的颜色有点不对!

那颜色太深了,而且布料有点湿漉漉的。

这不像被水打湿,反倒更像是血!

想到这里,鹿呦一下子忘记了刚才那一点退意,快步向前走到高彻身边,肃穆着脸庞,伸手在衣袍下摆上一按。

当她抬起手指,看清指尖之后,鹿呦那双向来温和清亮的眸子里顿时变了颜色。

不再犹豫,鹿呦一把掀开高彻衣袍下摆,果然在小腿上发现了渗出来的斑驳血迹。

在毓清宫时,高彻跌跌撞撞从肩辇上下来,挥开所有人的搀扶,独自一人趔趄着朝书房走去。鹿呦当时考虑到他情绪不好,加上走到书房路程不远,才没有强行阻止他。

然而,看高彻此刻腿上的血迹,他显然走了不止那么一点路!

若说方才看着倔强拒绝的高彻,鹿呦心头是无奈多过怒意,那么此刻,她心里是当真生出几分愤怒来。

“殿下!您还要不要这条腿了?!”

不久之前,高彻才因为滚下山坡,腿再次受伤。当时大夫就说,如果不好好养着,很可能就算痊愈之后,也会有些跛。

他不精心养着就算了,竟然还对这样不上心,无所顾忌!

鹿呦无法想象,高彻这样姿容俊秀的男人,将来瘸了一条腿,走起路来时高低不平的模样。简直比美玉有瑕更让她心痛!

压住心头对高彻不爱惜自己身体的恼怒,鹿呦果断道:“殿下,我这就去请太医!不及时治疗,您的腿恐怕会瘸。”

作为外人的鹿呦急得不行,这条腿真正的主人脸上却看不出半点在意。高彻粗暴地从鹿呦手中抽回衣袍下摆,冷笑一声,眉尖满是乖戾,“用不着你一个外人多管闲事!”

“殿下,这并非管闲事,我只是不想见到殿下这条腿恢复不好。”鹿呦看着高彻,声音里满是真诚。如果现在要找一个最希望高彻身体健康、平平安安的人,鹿呦绝对是其中之一。

鹿呦的关心担忧,非但没有让高彻动容,反而让他心头怒火以焚原之势倏忽腾起。不知道是在和谁较劲,高彻狠狠咬紧牙,挥开身边的鹿呦,“用不着你多管闲事!滚出去!”

高彻挥手那一刹那,心中满是愤懑,抬手的力气并不小。他虽然看不到,但却能感觉到重重打上鹿呦之后,她没站稳倒了下去。

高彻胸口剧烈起伏了两下,刚想收回手,却听到一声短促的、倒吸冷气的声音在房间里响起。

高彻忽然想起那只砸碎在地上装着药的瓷瓶。

青黑纤长的睫毛颤动了几下,高彻脸上的激动愤怒渐渐平复,他抿紧唇瓣,搁在膝盖上,被宽大衣袖掩住的手指下意识蜷缩起来。

然而,他最终还是面无表情沉默着,什么都没说。

鹿呦终于如他所愿,没有再靠近他,房间里安静了一瞬后,带着几分颤意的嗓音竭力保持先前的温和柔软,似是潺潺春水在房间里响起,“我先离开一下。”

听着那逐渐远去的脚步声,高彻抿紧的唇瓣渐渐放松,脸上情绪缓缓归于沉寂。

外边天色渐渐昏沉,未点蜡烛的书房里失了光线,昏暗一片。坐在椅子上的年轻男子沉寂地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如同一尊失去生命的塑像。

屋外由远及近忽然响起一阵脚步声。

坐在椅子上的年轻男人眼睛忽然睁开。

是她?

然而下一秒高彻便听出那不是她的脚步声。

“吱嘎。”

书房门被推开,端着托盘进来的内侍小心翼翼开口,“殿下,奴来给您送饭。”

内侍声音灌进耳朵,高彻沉默着,攥紧手掌,薄唇紧抿着用力到失去血色。半晌,他忽然松开唇,无声冷笑了一下,曾经张扬肆意的面容在昏暗的光线中显出几分幽怖。

果然如此。

另一边,鹿呦出门之后,看着扎在右手掌心上的碎瓷片,心里一阵叹气。她先是重新找出来药,把自己手掌的伤处理了一下。

处理完伤□□,她回想起高彻方才那副样子,本来还有几分怒气的心,渐渐又气不起来了。算了,经历了这种事之后,他性情有些变化也是常事。他现在就是只刺猬。

何必和他计较。

想到这,鹿呦毫不犹豫出门去找锦绣。她打算让锦绣带着自己去太医院找太医。

得知高彻腿伤严重,锦绣没有推辞,放下手头的活计,带着鹿呦朝太医院而去。

两人赶到太医院时,日暮西垂,天色昏暗,太医院的太医们都已经回家了,只有几个值班的小医师还在太医院里。

听到两人是来给高彻请太医,坐在药柜旁、年纪较轻的那名医师顿时脸上焦急起来,连忙说道:“二位稍等,我这就去郝太医府上请郝太医。”

“真是多谢大人了。”鹿呦朝着对方露出一个欣喜的笑容,真诚感谢道。她初来皇宫不久,并不知道太医院里那些太医医术高超,但她记得太子高衍来见高彻时,曾经提过一句郝太医,说要请郝太医来看高彻的眼睛,想来这名郝太医应该是厉害人物。

这名医师略显出几分诚惶诚恐,“二位客气了。我去取个牌子,然后马上去请郝太医。”说罢,他便转身快步走向里屋。

鹿呦和锦绣等在外边,等着对方去寻郝太医。

然而,这一进一出的功夫,方才还对他们客客气气的医师已然变了态度。

两手空空的医师从里边走出来,神情冷淡,“今天太晚了,郝太医年纪大了,晚上精力不够,不出诊。你们要是想寻郝太医,明天白天再来吧。”

不出诊?鹿呦还是头一回听到太医晚上不出诊这种笑话!这宫里的太医,哪个敢在皇帝身体不舒服来找太医时,说自己不出诊,恐怕第二天这脑袋就能挂在城墙上了!

一旁的锦绣同样满脸惊愕,下意识脱口而出:“不可能!郝太医先前还在晚上给贵妃娘娘看过病呢!”

“说了不出诊,就是不出诊。”医师态度不耐烦起来。

“这不可能!”锦绣不死心,还想要和医师理论。站在一旁的鹿呦悄悄拉了拉锦绣的手,拦住她的声音。这当然不可能,唯一的理由就是对方刚才进去的时候听到了什么话,得知高彻已经失了圣心,失了势。

锦绣在宫里多年,方才只是一时没转过弯来,被鹿呦一拦后,也瞬间想明白了其中缘由。

“既然郝太医年纪大了,那就不劳烦郝太医了。今晚太医院是哪位太医当值,劳烦这位太医去给殿下瞧瞧。”面对医师不耐烦的态度,鹿呦脸上依旧带着温和的笑意,说话的语气也很客气。

鹿呦态度这么好,方才臭脸的医师也渐渐缓和了表情,只是说出来的话,却没那么动听,“四公主殿下晚膳后有些不舒服,薛太医方才已经去宫里替公主看病了。”

鹿呦眉头不由一皱,这可真是太不凑巧了。略一思忖,她朝着对方笑道:“那能不能劳烦大人去哪位太医府上,请一位太医跟我一道去见殿下。”

年轻的医师见鹿呦着实客气,想了想觉得这本来就是他们该做的事,刚想点头,一个声音将他打断。

“不知道二殿下是生了什么病?”

一名年纪稍大一些,相貌端庄的中年男人从里屋走出来,面上带笑,朝着鹿呦开口问道。

不等鹿呦开口,认识来人的锦绣抢先说道:“卢医师,殿下腿伤复发,十分严重。”她小脸上带着焦急,“卢医师你来得正好,快请太医去瞧瞧二殿下吧。”

“腿伤复发。”卢医师脸上笑意消失,眉毛皱起,几分为难浮现在脸上,“今日天色已晚,既然不是什么急病,我瞧二位还是明天再过来吧。”

锦绣不敢置信地睁大了眼睛,下意识开口,“卢医师你先前还经常去拜访二殿下,怎么……”就算她不是二殿下宫里人,也曾听说过卢医师带着上好的药材去讨好过二殿下。

听到锦绣的话,卢医师陡然变了脸色,“休要血口喷人!”

锦绣还想再说什么,被鹿呦掐了掐手指之后,终于发觉自己的失态,忍下气,闭口不言。

卢医师见状,做出送客的手势,冷哼了一声,“二位请回吧!”锦绣方才那话,让他一下子回想起当初带着上好的药材去拜访二殿下,却被二殿下嫌弃他那药材来路不正而丢出来的事。

这宫里边变化最是快。昨日烈火烹油,今朝就可能大厦倾颓。当初那么嚣张傲慢的二殿下,如今还不是沦落到要靠他们这些小小的医师才能请到太医的地步!

鹿呦算是看明白了,宫里不少人受过高彻的气。往日里高彻高高在上,这些人只能忍气吞声,这会儿高彻落败了,不少人都想借机出一口气。

有道是阎王好见小鬼难缠,这些人虽然没什么大权力,但足够给如今的高彻添不少麻烦。

看明白这一切后,鹿呦已经不对让这些医师去替他们请太医抱有期望。

没有顺着卢医师的话出去,鹿呦反而朝着二人温声开口道:“既然这样,那我们就在这里等一等薛太医吧。”

卢医师没料到鹿呦这样都不走。他瞧了眼鹿呦,一甩衣袖,“随你!”

说完,他便拉着另一名同伴,两人在药柜后边坐下来,一边喝着茶,一边聊着天,将站在一旁的鹿呦和锦绣二人视作一团空气。

外边的天越发漆黑,鹿呦等在太医院里,盯着外边门口的位置,一边注意着会不会有提灯的身影出现,一边在心里牵挂起高彻来。也不知道他现在在做什么。

忽然间,一抹莹白的亮光在远处微微闪现。

鹿呦眼睛一亮,忍不住朝外边迎去。

药柜后边,见到这一幕的卢医师不由啐了一口唾沫,暗骂一声倒霉。竟然就这么被她们等到了!

太医院外,朝着光亮迎上去,看清对面几人之后,鹿呦脚步一下子迟缓了。来的并不是薛太医,但也是她认识的人。

“鹿姑娘,你怎么在这里?”

灯笼光芒照耀下,显得面容格外温柔的高衍惊讶地开口。

“草民拜见太子殿下。”

高衍急忙上前两步,亲手将鹿呦扶起来,“鹿姑娘是二哥的恩人,也就是我的恩人,不必如此多礼。”他还没有忘记刚才的问题,见鹿呦没回答,又重新问了一遍,“天色已晚,鹿姑娘怎么会在太医院里。”

他清俊温柔的面容微微一皱,缓声猜测道:“是不是二哥身体不舒服?”

和对高衍有着天然排斥的鹿呦不同,锦绣对太子的好感极高。听到高衍的问话,她连忙回答道:“太子殿下猜得没错。是二殿下腿伤复发了,奴和鹿姑娘来请太医。”

说到这里,锦绣声音里带上了几丝愤愤,“没想到这太医院的当值医师竟然不肯替二殿下去请太医!”

“竟有此事?!”高衍眉头一下子紧皱。不再犹豫,他带着身后随从,大步朝太医院走去。

太医院里,正在喝茶聊天的卢医师听到脚步声抬头一瞧,顿时吓得屁滚尿流,赶忙从药柜后边钻出来,朝着高衍点头哈腰,“殿下,您怎么亲自过来了?”

向来神情温和,平易近人的高衍,脸上难得布满冷肃之色,他盯着卢医师略带心虚不安的脸,冷声质问道:“如果我不来,还不知道你们这些人竟然敢怠慢二哥!”

卢医师一时间后悔极了,他光想到陛下厌了二殿下和贵妃娘娘,哪想到太子殿下竟然还惦记着这个兄长!这要是换做了是他,肯定不会再搭理高彻了!

卢医师脑子里乱糟糟的,脸上却及时摆出哭丧着脸,连声求饶道:“太子殿下,臣一时猪油蒙了心。还请太子殿下宽恕!”

然而,在卢医师看来,为人和气,定然会饶恕他的太子殿下,这回态度却尤为坚决。

“不用多言!你自去廷尉府领罚吧!”高衍厌恶地看了他一样,随后目光转向另一名同样跪倒在地、惶恐不安的年轻医师。

“臣、臣方才是打算去请太医的,都是卢医师说二殿下不过腿伤,不要紧,一直拦着微臣,臣才没去成。”

高衍朝鹿呦看去,脸上神情恢复温和,温声询问道:“鹿姑娘,是这样吗?”

鹿呦点点头。

收回目光,再次看向那名医师时,高衍脸上的神情缓和了许多,“既然如此,那就饶你一命。现在,还不快去请太医去替二哥看病!”

“是是是!”侥幸逃过一回的医师,急忙从地上爬起来,站都没站稳就朝前冲去。

鹿呦见状,朝高衍道了一声谢,开口准备告辞。

“天色昏沉,我送鹿姑娘到宫门口。”高衍声音温润。

鹿呦当然不喜欢高衍送她们,然而不论她拒绝了两回,高衍却始终笑着坚持要送鹿呦。

提着灯笼的内侍们走在前边,照亮了两人脚下的路。

高衍微微侧头,看向一旁的少女,他脸上带着几分不好意思,犹豫了一会儿,轻声说道:“鹿姑娘先前救二哥一命,然而二哥此番遭逢巨变,一时之间恐怕无暇顾及鹿姑娘。我先替二哥向鹿姑娘道个歉。”

正低头看路的鹿呦听到这话,抬起头来,脸上显出几分呀色,又带着一点点小小的不安,“太子殿下言重了。民女实在但不起太子殿下的道歉。”

高衍唇边露出安抚的笑意,“鹿姑娘不用在意。衍是真心想向鹿姑娘道谢。”高衍停顿了一下,继续开口道:“鹿姑娘作为二哥的救命恩人,跟着二哥上了京,如今却被忽视,得不到好好安顿,我心中实在有愧。鹿姑娘若是不介意的话,我愿替二哥向鹿姑娘道谢,送鹿姑娘回安平县。”

鹿呦垂下眼眸,避开高衍的目光。他的神情十分诚恳,他的声音尤为温柔,然而那种来自同类间的排斥,让她下意识去思索高衍这番举动背后的目的。

他是打算让自己离开高彻?

虽然有些脸大,但鹿呦确实认为,如今还留在高彻身边,真心为他谋划的人,可能只有她一个人。

一旦自己离开,燕王府里就只剩下一群不靠谱的下人,还有一个瞎了眼睛瘸了腿,经受刺激后,暴躁易怒脾气差、半点不爱惜自己的高彻。

他的日子会过成什么样子,可想而知了。

想到这里,鹿呦忍不住摇了摇头,朝着高衍虽小声但坚决,“多谢太子殿下好意。不过,我就算回了安平县也无处可去。其实也算是二殿下收留了我。”

高衍看着鹿呦,眉眼中闪过一抹异样的深色,黑夜之中,无人瞧见。下一秒,他便神色自然地笑起来,“既然鹿姑娘愿意,那我也不强求。”

鹿呦原以为接下来这段路会风平浪静,没想到没走几步,就听到身边人用一种带着几分不确定的语气缓缓道:“鹿姑娘曾经是不是姓程?”

鹿呦垂在衣袖中的手指猛地掐住掌心,她克制住自己的神情,只抬头看向高衍,带着几分惊讶还有几分不安,“殿下如何知晓?”

高衍见状,停下脚步,清俊的脸庞上流露出惭愧之色。他朝着鹿呦郑重其事行了个礼,“还请鹿姑娘见谅。先前因为不放心二哥,我派人查了查鹿姑娘的事。”

明知对方是在做戏,鹿呦还是赶忙避开高衍行礼,装作恍然大悟的模样,表示不在意。

“不过,太子殿下怎么忽然提起此事?”

高衍继续往前走,一边走一边解释,“我最近在帮父皇处理一些政务。正巧看到鹿姑娘养父程太守今年的年末考核为上等。连着三年考核为上等,便可调回京城。我方才想起,鹿姑娘如果留在京城,过段时间可能会在京城碰到你养父母一家。”

鹿呦心里哂笑,如果她当真是做了错事被程家赶出来的,听他提起程家人即将来京,只怕会害怕得想要离开立刻京城,避开和程家人见面。

可惜,她并不怕和程家人见面。

只要高彻留在京城一日,她就不会离开京城。

不过面上,鹿呦还是流露出几分忐忑之色,抿了抿唇,抬手下意识理了理鬓边碎发,犹豫了一小会儿,才冲高衍低声道谢,“多谢殿下的提醒。”

接下来的路,总算没有再生什么事端。

在宫门口,鹿呦和锦绣一道向高衍辞别。

和高衍分开之后,鹿呦心里松了口气。她只觉得和高衍说话聊天,当真是一件苦差事。别看高衍面带微笑,态度和缓,看似好相处,实际上她每时每刻都提着心,着实太累了。

“鹿姑娘,太子殿下真是个好人。”一旁的锦绣半点没有察觉到鹿呦和高彻之间的明争暗斗,她看着鹿呦,满脸高兴,“今天如果不是遇到太子殿下,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等到太医呢。”

鹿呦笑笑没有说话,心里忽然想起方才被忽略的一件事来。这么巧,她们在太医院等太医,高衍也来了太医院?而且,就算高衍身体不适,他作为太子,完全可以让侍从去一趟太医院请太医来,根本不需要自己亲自去太医院。

鹿呦两道柳眉下意识拧在一块儿,她心里有个猜测,但又被她自己否决了。

应该不可能。

……

鹿呦带着锦绣去请太医的时候,新燕王府里,高彻砸了晚膳,什么都没吃,躺到了床上。

他看不见这座燕王府有多破败,但听着窗外呼啸而过的凛冽风声,他却能感受到这座府邸的荒凉坍圮,就如同他这个人一样。

高彻睡在床上,想起傍晚之后再未出现过的某个人,双手下意识握拳,忍不住狠狠咬紧牙关。

说什么会一直陪在他身边,也不过如此!和其他人没什么两样!

他心里冷笑一声,强迫自己闭上眼,不要再去想那些东西。

然而,强行闭上眼的高彻,没多久便又睁开了眼。他根本没有办法睡着,复发的旧伤隐隐作痛,痛彻骨髓。但身上的伤再痛,也抵不过心里阵阵的刺痛。哪怕方才闭着眼时,他都始终觉得有一只大掌攥紧了他的心,毫不客气用力捏紧。

刚刚睁开眼的高彻,习惯性想要喊出某个名字,却在最后一刻真正清醒过来。

高彻抽动了一下眉梢,唇边显出一抹对自己的讥讽。

没有再试着喊任何人,高彻独自摸索着,从床上坐起来。

腿一挪到地上,猛地一痛,不仅没有支撑住高彻,反倒拖累着他摔倒在地。

高彻双手使劲支在地上,支撑了几下身子,试着从地上爬起来,然而一连几次都是刚撑起来又摔下去。

失败了好几次之后,高彻咬紧牙关,一手握拳在地上用力砸了一记!趴在冰凉的地板上,他索性放弃了起身的想法。

未曾点灯的房间里黑漆漆的,实际上就算点了灯,对高彻来说也并无差别。在一片黑暗沉寂之中,粗重的呼吸声显得格外明显。

窗外清冷的月光照进来,照在屋内那个趴在床边,身着单衣的年轻男人身上,那张苍白的脸庞上,眼眶微红。在月光下微微透亮的水迹渗入到散落的黑发之中。

他就是个废物!

自以为是这么多年,却什么都看不清!

甚至因为他这样一个废物,舅舅死在战场上!

高彻一下又一下狠狠砸在地板,哪怕感到痛楚也未曾停止。母妃说得没错,也许他就不应该活下来!他这样一个废物,活着做什么呢!

他前十七年的人生,竟然会失败到这种地步。围绕在身边的人无数,竟然无一人是真心待他!

从得知真相起,堆积在高彻心头的自我厌弃、痛苦在这种深夜里,终于随着那静静流下的清泪而发泄出来。

夜间冰冷的寒风从未关严实的窗缝里透进来,未铺毯子的地板寒气逼人。在这样的夜,哪怕是穿两三件都不觉得暖。只穿了一身单衣的年轻男人躺在地上,却像是什么感觉都没有一般。

窗外的夜越发深沉,月亮渐渐移上中天。

端着蜡烛推门进来的内侍,看清屋子里边的情形后,脸上大骇,脱口而出一声“殿下!”

内侍快步跑到高彻身边,用力将躺在地上的高彻搀扶起来。

一碰到高彻的身子,内侍心里越发害怕。殿下身上太凉了,简直就不像——不像个活人!

小心翼翼将高彻搬到床上后,看着脸色惨白的高彻,内侍壮着胆子将手指缓缓伸到高彻鼻子下边。

内侍脸上神情骤然一变,惊恐万分,连滚带爬跑出屋子,“二殿下没气了!”

带着太医刚从外边走进来的鹿呦听到响声,神色大变。她快步跑向从屋子里冲出来的内侍,声音锐利,“瞎嚷嚷什么?!”

见到鹿呦,慌慌张张的内侍总算稍微镇定了一些,然而脸上的惊惧之色却始终没有褪去,他结结巴巴开口,“鹿、鹿姑娘。二殿下他……”

鹿呦心里那根线紧紧绷着,她不敢相信仅仅一夜功夫,高彻就……

不再犹豫,她拉过身旁的太医,大步冲进屋子里。

见到躺在床上,模样苍白的高彻时,鹿呦只觉得像是有人在她脑袋上狠狠打了一棍。打得她头晕目眩,怎么都喘不过气来。

扑到高彻床边,察觉到高彻胸膛仍在微微起伏之后,鹿呦的心一下子从天天上重新回到了地上。她赶紧朝着身后的太医喊道:“太医,你快来瞧瞧二殿下!”

持续不断的嘈杂声终于将高彻吵醒了。意识一点点恢复后,他才发现自己的手被人牢牢握住。

他刚想挣脱,耳畔却忽然响起熟悉的声音。

“别动,让太医好好给你瞧瞧。”

高彻的身子僵了一僵。她不是被自己气走了吗?

刻意不去思索鹿呦的出现,高彻闭了闭眼,刚想让太医出去,手背上却忽然一凉,一滴温热的液体落在其上。

高彻猛地睁开眼,尽管什么都看不见,但他脑中却仿佛映出了一副画面。看不清面容的小姑娘抓着他的手,眼眶中泪水打转,清亮的泪珠不经意间落下。

落在他手上。

滚烫得让他心扉疼痛。

原来,还会有人为他落泪吗?

高彻说不清自己心里此刻是何种感受,只是忽然间,他不再如先前那般排斥看太医,不知和谁较的那股劲也变淡了一些。

那对纤长细密的乌黑睫毛缓慢地颤了颤,一双空洞的眼瞳合上又缓缓睁开。

就算是假的,也晚点再让他得知真相吧。至少此刻,他能相信自己并没有那么糟糕。

鹿呦没有察觉到高彻复杂的心情变化。她专注地盯着请来的太医,见他给高彻把完脉,又检查过他身上的伤后,终于忍不住开口询问道:“周太医,殿下情况如何?”

周太医摇了摇头,没有说话,只是抬步朝外走去。

鹿呦脸上陡然一变。

鹿呦刚想跟出去,忽然听见躺在床上的高彻冷声开口,“周太医,有什么话是不好当我面说的?”

还没走出门口的周太医闻言,只能重新转过身来。他先是朝高彻行了个礼,“拜见燕王殿下。”

“殿下身上的皮外伤并不严重,只要好好养着即可。”

燕王殿下。听到这四个字,一抹戾气窜到高彻眉心,他忍不住嗤笑一声,声音里透着无尽嘲讽,“太医院是怎么回事,竟然派你这种尸位素餐,敷衍了事的太医来给我看病!郝太医呢?”

都是一帮落井下石、见风使舵的小人!见他落魄了,便连郝太医都不给他派来了。

高彻那张清贵的脸庞上,尽管失了先前的骄傲自信张扬,但带着微微的乖张和冷戾,竟然也别有魅力,鹿呦看在眼里,满心唤醒。但在听到他说出口的话后,鹿呦一下子从美色中清醒过来。

实在是不巧,那名医师去请郝太医的时候,宫里怡妃突发重病,也派人来请郝太医。一个是落魄亲王,一个是太子生母,谁都知道怎么选。

鹿呦无法,只得拜托那名医师去请了另一位太医过来。这也是她晚上回来较晚的原因。

而且也是她,在先前来的路上,请求周太医,如果情况不好的话,不要当着高彻的面说。让周太医受了这么一场无妄之灾,鹿呦过意不去地看向周太医,面露歉意之色。

和胡子花白、心胸宽阔的郝太医不同,周太医是个有脾气的。碍于高彻的身份,他虽然没说什么,但面上表情一下子不好看了,忍了忍,他朝高彻道了歉,随后才说道:“殿下的眼睛问题不大,只要好好服药,再配合微臣的金针,三次之后就能恢复。”

眼看再让高彻说下去,可能会彻底得罪周太医,鹿呦赶紧安抚了高彻两句,带着周太医走出门口。

出门之后,她满脸歉意朝着周太医道歉,语气格外诚恳。

周太医原先确实有些不快,但见到鹿呦这般道歉,心里那点怒意很快便散了去。二殿下本来脾气就不好,如今沦落到这般境地,易怒暴躁也难免。

见周太医有些消气,鹿呦连忙问道:“殿下的腿伤到底怎么样?”

听到鹿呦的问话,周太医摇摇头,叹了口气后才说道:“我说实话,殿下的腿太严重了,就算好了以后也会瘸。”

虽然心中早有猜测,但听到这话,鹿呦还是用力掐了掐掌心。压下复杂的情绪,她朝周太医道谢。

周太医吃软不吃硬,见状,想了想又说道:“这样吧,我再教你一套穴位按摩手法,虽然不能治好他的伤,但能帮他之后更好的恢复。你这段时间每天都帮他按按。”

周太医说着,重新走进房间。

“周太医,你又要做什么?!”

周太医冲着高彻说了声“得罪了,殿下”后,掀起盖在他身上的被子,拉起中衣裤腿,在他另一条受伤较轻的腿上演示着按摩起来。

跟在他身后的鹿呦聚精会神看着。

“学会了吗?”

鹿呦点点头,她先前就学过一些按摩手法。

周太医颔首,指着高彻另一条腿道:“那你来做一遍。”

深呼吸了一下后,鹿呦神情肃穆,朝着高彻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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