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浅望着紧闭的房门,唇边掠过一丝若有似无的冷笑。这夏诗诗的消息,倒是灵通得很。
门外,那柔婉得仿佛能被夜风轻易吹散,却又执拗地穿透门扉的声音再次响起,轻轻敲打在林浅的耳畔:“妹妹……可是歇下了?”
林浅目光迅速在室内扫过,确认李乾未曾留下任何痕迹,随即利落地将桌上那叠惹眼的银票收进妆奁匣中藏好,这才不紧不慢地应道:“还未睡呢,表姐有事?”
她故意放慢脚步,款款走向门边。门扉开启的瞬间,只见夏诗诗独自伫立在清冷的月光下,手中拎着一只小巧的食盒。她只穿着一身素净的寝衣,外头随意披了件薄薄的月白斗篷,未施粉黛,眼圈微微泛红,一副被人从睡梦中唤醒、忧心难眠的模样,愈发显得弱质纤纤,我见犹怜。
这小模样,确实招人疼惜。林浅心下暗忖,难怪旁人都被她这副皮相所惑,连她自己见了,都不免生出几分怜爱之意。只可惜,再漂亮的蛇,终究是蛇,藏着淬毒的芯子。
“我听闻前厅方才……动静不小,妹妹,你没事吧?”夏诗诗的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担忧与怯意,“姨父和表哥他们……没有过于为难你吧?姐姐想着妹妹今日劳心劳力,必定心神耗损,特意让小厨房炖了盏上好的血燕,给妹妹安安神。”
林浅侧身让她进来,脸上适时地染上几分疲惫与被训斥后的委屈:“劳表姐挂心了,没什么大事,不过是听父亲和兄长教诲了几句罢了。”
夏诗诗将手中的炖盅轻轻放在桌上,目光却似不经意般在室内流转一周,眼底极快地掠过一丝难以捕捉的嫉恨,旋即又被更深切的忧虑覆盖:“妹妹……今日在猎场,你真是吓坏姐姐了。御前退婚,这……这若是稍有不慎,惹得龙颜震怒,可如何是好啊?”她语气温柔得能掐出水来,字字句句却都暗藏机锋,“妹妹千万别往心里去。姨父和表哥他们……也是一时情急,毕竟……毕竟这退婚之事,实在太过惊世骇俗了些。他们也是担忧你日后……再说,你这一闹,让苏大人的脸面往哪儿搁?他到底是男子,又是朝廷命官,最重声名……”
看,这就开始了。明面上是温言安慰,暗地里却句句指责她不顾家族颜面,更不惜损害苏墨寒的官声,坐实她任性妄为、不识大体的罪名。
林浅心中冷笑,面上却露出恰到好处的倦怠与一丝后怕:“多谢表姐关心。我也是被逼得没法子了……表姐,你说……苏大人他,此刻是不是恨极了我?”
夏诗诗眼底那抹得意之色一闪而逝,迅速被更浓的“心疼”与“不忍”所取代:“妹妹千万别这般胡思乱想。苏大人他……性子是清冷了些,却并非不明事理之人。只是这件事……唉,终究是伤了他的颜面,怕是心里终归会存下一个疙瘩。你也知道,男子最重声名体统,何况是在陛下和满朝文武面前……”
这番话可谓滴水不漏,既点明了林浅让苏墨寒颜面尽失,又暗示此事已成苏墨寒心头刺,彻底断绝了两人日后任何缓和关系的可能。
夏诗诗观察着林浅的神色,又幽幽叹道:“妹妹,其实苏大人他……心里未必没有你,只是……或许表达的方式不对。你如今这般决绝,他怕是……伤心得很。”她顿了顿,语气愈发哀婉,“我今日瞧见他,独自一人,失魂落魄的,那模样……看着真是让人于心不忍。”
“哦?”林浅眉梢微挑,心底却为夏诗茶这炉火纯青的茶艺暗暗“喝彩”。这踩人捧己、杀人诛心的功夫,真是已臻化境。
“不过妹妹你也莫要太过忧心了,”夏诗诗话锋悄然一转,开始“展望”未来,实则继续往林浅心口插刀,“如今婚约已退,银钱你也拿到了,总算是有了傍身的倚仗。虽说……经此一事,妹妹在京中的名声……怕是……日后这婚事难免艰难些,京城里的高门大户,大抵是不敢再上门提亲了。”她语气充满“惋惜”,随即又“宽慰”道,“但妹妹且放宽心,或许……或许缘分天定,日后能遇到那不看重这些虚名、真心疼惜你的寒门学子呢?只要人品端方,肯刻苦上进,未必不是一桩安稳姻缘。”
字字句句看似体贴开解,实则字字如针:你名声已毁,前程尽弃,顶多只能寻个贫寒书生勉强度日。
林浅闻言,非但不恼,反而嫣然一笑,那笑容在灯下明艳不可方物:“表姐说得是。这泼天的富贵与锦绣良缘,合该轮到表姐你了。你心里,该偷着乐才是,何必深夜来我这儿强颜欢笑?”
夏诗诗被这直白的话语刺得脸色一白,慌忙摆手,急得眼眶瞬间又盈满了泪水,泫然欲泣:“妹妹你误会了!我与苏大人之间清清白白,绝无半点私情!都是……都是外头那些小人胡乱嚼舌根子!我怎会……我怎会存着那般不堪的心思?我只是……只是见不得有情人因误会而分离,心中不忍……”
“误会?”林浅像是听到了极好笑的笑话,抬眼直视夏诗诗,目光清亮锐利,仿佛能穿透一切伪装,“表姐,此处就你我二人,何必再演这出戏呢?你几次三番在他面前示弱落泪,言语间暗示我如何欺辱于你;落水之时究竟是谁先动的手,你我心知肚明。如今我自愿退出,拱手相让,成全你们的好事,你难道不该欢天喜地回去绣你的嫁衣,反而深夜跑到我这儿来表演什么姐妹情深?表姐,你就不觉得累吗?”
夏诗诗被这番毫不留情的揭穿刺得浑身剧烈一颤,脸色瞬间惨白如纸,指尖死死攥紧了手中的丝帕,连指节都泛了白:“妹妹!你、你怎能如此想我?我待你一片赤诚真心……”
“真心?”林浅倏然打断她,语气慵懒,却带着冰棱般的嘲讽,“表姐的这份‘真心’,我可实在消受不起。你的真心,就是一边享受着林府的庇护和我母亲的怜爱,一边暗中撬我的墙角;就是在我落水之后,所有人围着你嘘寒问暖之时,不忘提醒我哥哥和苏墨寒,是我‘推’你下水;就是在我退婚已成定局、银钱落袋之后,还特意跑来我面前替他卖惨,试探我是否余情未了,好方便你下一步行动?表姐,你这‘真心’,分量实在太重,套路实在太深,我拿着,只觉得烫手得很。”
夏诗诗被这番连珠炮似的诘问彻底撕开了所有伪装,羞愤交加,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那副精心维持的柔弱姿态几乎崩裂。她死死咬住下唇,眼中终于闪过一丝无法掩饰的怨毒,但很快又被汹涌而出的泪水覆盖。
她忽然“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泪珠如同断了线的珍珠,簌簌滚落,泣不成声:“妹妹!我知道你怨我,恨我!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是我不该来京城,不该得了姨母姨父的怜爱,更不该……更不该无意间引得苏大人多看了两眼……可我对苏大人,真的绝无非分之想!天地可鉴!今日我来,绝非炫耀,而是……而是有一事,想厚颜求妹妹成全!”
林浅冷眼睨着她这番声泪俱下的表演,心中毫无波澜:“求我?求我什么?难不成是求我把苏墨寒再抢回来,让你们这对‘有情人’难成眷属?”
“不!不是的!”夏诗诗猛地抬起头,泪眼婆娑地望着林浅,哀切之情溢于言表,“我是想求妹妹……帮帮我!妹妹知道,我出身微寒小户,若非姨妈垂怜,接我来京城小住,我此生恐怕都难离那穷乡僻壤。如今……如今既已来了,只求妹妹念在姐妹一场,容我在京城有个安身立命之所,他日……他日若有机缘,也能得一份体面。”
图穷匕见。
林浅终于恍然,明白了夏诗诗今夜真正的来意。退婚成功,仅仅是她计划的第一步。她想要的,是借林浅如今这场“御前退婚”换来的关注与陛下“认可”的势,来为自己镀上一层金,堵住那些可能质疑她身份的悠悠众口,为她顺利嫁入苏府铺平道路。
好精妙的算计!当真是好算计!
自己刚用十万两白银和御前力争才换来的清净与主动,她转眼就想来蹭热度、摘桃子?
这吃相,未免也太难看了些。
从前的林浅或许能听出些弦外之音,但少不得会被激得大吵大闹,最终落得个无理取闹的下场。可今时不同往日,她林浅早已不是那盏省油的灯!她是历经职场风雨的“社畜之光”!什么型号的奇葩同事没遭遇过?夏诗诗这点道行,在她面前,实在不够看。
林浅几乎要为她这“不屈不挠”的精神鼓掌了。
她微微俯下身,凑近跪在地上的夏诗诗,用极轻极缓,却字字清晰、冰冷入骨的声音,一字一顿地道:“表姐,你听好了。我,林浅,从今日起,与苏墨寒桥归桥,路归路,再无半分瓜葛。你们是终成眷属,还是反目成仇,都与我无关。我不出手害你,已是念在这一点微薄的血缘情分上,仁至义尽。但也绝不可能出手帮你。至于苏府的人如何看待你,那是你自己需要费心经营的事。你若有真本事,就自己去让苏夫人心甘情愿地点头,让苏墨寒风风光光地八抬大轿娶你过门;若是没那个本事……”
林浅直起身,漫不经心地拍了拍衣袖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唇角勾起一抹带着恶劣意味的浅笑:“那就继续保持现在这样,不清不楚、无名无分地跟着他呗。反正表姐你素来‘清纯善良’、‘情深似海’,想必也不会在意这些世俗虚名,对吧?”
夏诗诗跪在冰冷的地面上,仰头望着林浅那张写满讥诮与冷漠的脸庞,只觉得一股森然的寒气从脚底直窜头顶,瞬间冻结了她的四肢百骸。她所有的精心算计,所有的完美伪装,在这个仿佛脱胎换骨、眼神锐利如刀的林浅面前,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可笑至极。
她终于清晰地认识到,眼前的林浅,再也不是那个能被轻易激怒、被言语玩弄、被情绪左右的蠢钝嫡女了。
“妹妹……你当真……如此狠心绝情?”夏诗诗的声音带着一丝绝望的颤抖与不甘。
林浅懒得再与她多费唇舌,径直走到门边,抬手拉开了房门,做出了一个清晰的送客姿态:“表姐,夜已深了,我乏了,要歇息了。你这盅精心熬制的燕窝,还是留着自己慢慢享用,好好补补身子吧。毕竟,‘身子骨弱’的人,更需要精细调养。不送。”
夏诗诗死死咬着下唇,在一片难堪的屈辱与刺骨的冰冷中,慢慢地、极其艰难地从地上撑起身子。她深深地望了林浅最后一眼,那眼神复杂得如同打翻了五味瓶,最终却什么也没能再说出口,只是低着头,步履踉跄地、带着一身狼狈,消失在了听雨轩外的沉沉夜色之中。
门外,月色凄清,凉如水。
林浅缓缓关上房门,背靠着冰凉的门板,长长地、彻底地舒出了一口浊气。
与这等“白莲花”过招周旋,真是比谋划赚钱大计还要劳心费力。
要不怎么说夏诗诗是没经历过现代职场“资本家”和“奇葩同事”的毒打呢?哪有求人办事,还先要把对方踩踏一番的道理?一看便是“茶艺”修炼得入了魔,连最基本的利害关系都拎不清了。求人,就该有求人的姿态。
往后,这类人物还是少来沾边为妙。
晦气与否暂且不论,烦,却是真真切切的。
从前读那些话本小说时,总觉得书里的恶毒女配处处与女主为难,实在过分。如今自己亲身成了这“苦主”,方才深切体会其中滋味。
果然,老祖宗流传下来的话总是蕴含着智慧——“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古人诚不欺我。
林浅心下不免生出几分郁闷。到底还是二十一世纪好啊!早知会穿到这书中的世界,当初还不如多看几本现代都市小说呢。
算起来,已是多日未曾触碰过手机了……这没有网络、没有娱乐的日子,可真真是要将人活活憋闷死了……
她此刻甚至有些怀疑,古时那些人之所以动不动就起兵造反,或是沉溺于无休止的宅斗宫斗,究其根源,或许正是因为生活太过乏味,无所事事所致。
若是人人都能拥有一部智能手机,呵呵,只怕谁都懒得再去折腾那些是是非非了吧?
只可惜,她空有想法,却无那造手机的本事。须知那小小的方寸之物,背后牵扯的产业链何其复杂,单单一枚芯片,便足以令当世大国为之博弈角逐。
罢了,此路不通。还是务实些,好好思量一番,在这古代社会,究竟能做些什么营生,方能快速积累财富。实在不行,做个收租度日的逍遥包租婆,似乎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不过,在她通往发家致富的康庄大道上,看来还得时不时分神,清理一下这些如同苍蝇般嗡嗡作响、伺机而动的“茶渣”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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