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痢疾

祁寂轻手轻脚地摸进帐篷,高雨晴已经睡着了。

她双眼紧闭,面容却被悲痛刻出疲惫至极的老态,表情狰狞,泪痕在不再年轻的纹路上再次划出一道道沟壑,深不见底。

看上去,仿佛一夜之间老了二十岁。

明显得令人心疼。

尽管很想用指腹帮她蹭去脸颊上的泪痕,但更怕因此而吵醒她,祁寂站在床边深深注视了她一会儿,拼命压下快要因冲动破土而出的动作,转身默默走出帐篷。

她没听卫以东的话。

又一次拿着小说靠坐在帐篷外,翻到压有书签的章节继续阅读起来。

其实在遭遇地震的那个晚上,她已经把这本书看到没剩多少了,里面的男女主早已解开误会,袒露心声,再次全身心地接纳彼此,即将迎来属于她们的大结局。

最美好的大结局。

明明在此之前,她看这种小说很是津津有味,甚至在遇到精彩的章节时可以称得上是废寝忘食,可是,现在再看,忽然就发觉——

她根本看不下去。

一星半点都没办法入眼。

不是说作者写得不好,文笔跳脱,情节出戏,正相反,是因为作者写得实在太好了,文笔太浪漫,情节又塑造的太过于童话,导致最后为她营造出一种与现实截然相反的观感。

一种足够罗曼蒂克,却又异常痛苦割裂的观感。

光是看着,都让她感觉很不现实。

她心里明白,这个世界实在太过于戏剧化,美好时光总是一闪而逝,而痛苦悲悯却经久不息,所以必须要有人跳出现实之外,为正在经历伤痛的人们创造出各种各样的、不过火却足够能带给人心理慰藉的作品,好让那些心生悲观的人看完后重新提起对生活的希望,希望自己的人生也跟这些作品一样是有希望的。

可是,在她眼中,这种堪比泡沫的希望有时候比直截了当的失望更伤人。

也更容易让人在泡沫破碎后备受打击。

甚至。

从此一蹶不振。

她想,如果真有一天她要提笔写小说,是一定没办法写出这种割裂又戏谑的浪漫剧情的,比较有可能的,就是行将就木地记录一些极具冲突的现实主义情节,然后再昧着良心为其冠上幸福美满的大结局。

这样,既不算蒙蔽自己,也能去迎合大众。

算是一个双赢的做法了。

可是。

就在这个当下。

她的脑海里突然响起另一道声音。

那道声音不大,却异常的有存在感,它蛮横无理地挤开之前的想法,独断专行的对她讲:“你为什么不能相信现实呢?就算经历再多的悲剧,结局也不一定会是惨痛的,何不让自己跟着现实走?万一最后真的是he呢?”

“这样,既不用蒙骗自己的良心,也算是给自己一个机会,一举两得。”

令祁寂不由自主地愣了下。

待她再回过神来,手里的小说已然因重力吸引脱落到地上,随之而来的,是她唇角半勾起的无力地笑。

她曲起双腿,将脑袋埋在坚硬的膝盖之中,心道:

“真是可笑。”

“明明她已经亲眼目睹过这个世界究竟有多么烂,可内心还是不受控制的愿意去相信它,愿意再给它一次机会,直到为数不多的希望彻底被击碎为止。”

“也不知道该说自己蠢,还是该说自己心态好。”

萌生出这种想法的不止祁寂一个人。

同一时刻,不同地点,当卫以东发现手术台上的病人并不只是单纯的伤口感染,还出现了带有粘液和血丝的脓血便时,他的第一反应不光是勒令除了他和peter以外的人不准再靠近,还有在思绪中陡然爆裂而出的——

这个世界可真特么操蛋啊。

人光是单纯活在这个世界上都已经很难了,为什么还非要被迫经历这些堪称荒唐的天灾病疫?

难道没被灾痛洗礼过的生命就称不上有份量吗?

那未免有点太过于残忍。

他瞥了眼已经接触过患者□□和衣物的双手,哪怕套着一层手套,都没办法确定自己一定没有沾染痢疾,简单做了两个深呼吸后,他认命的示意同样脱不了干系的peter继续把这场手术进行到底。

就算要搭上他俩的性命,也必须把这人从鬼门关里拉回来。

他不想看到白板上的数字再有一点变化。

曲琳琳在外面急得团团转。

虽然她平时总是有事没事就想呛卫以东两句,着实看不得他那副嚣张又混蛋的模样,可真到这种生死危急的关头,她还是抑制不住地想要与他并肩作战。

哪怕是跟他一起死,也总好过她一个人独活。

可卫以东向来不肯给她机会。

无论是被枪口指在脑门上的机会,还是感染瘟疫的机会,他从来都没有给过她,一起共事这么久,他总是用他那副高大宽阔的身躯堵在她面前,为她,乃至于她们,隔挡开一切有可能直面伤害的机会。

霸道,有担当,却足够残忍。

让人一时不知道该先夸他还是先骂他。

她靠在简易手术室外,捏满一手心汗地不停祈祷他们千万不要有事,不知道过去多久,背后的透明帘帐被人敲动两下,她立马回过头去看,就见卫以东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她比了个鬼脸。

曲琳琳:“……”

他不故意逗她还好,侧面印证事情还在他的掌控之中,翻不出什么水花,一这么逗她,就让她忍不住红了眼眶。

“都什么时候了!卫以东!”她用了蛮力朝他刚敲过的地方狠狠砸了两拳,轻声哽咽道:“你还有心情跟我开玩笑!!!”

卫以东就笑。

他歪了歪脑袋,混蛋地气人却不惹人生厌,“别哭,问题不大,只是细菌性痢疾而已。”

“我记得你老相好给我的药品单上有写阿奇霉素,帮忙跑个腿?”

一听是细菌性痢疾,曲琳琳差点儿脱了力。

她拽紧隔帘,劫后余生般的大喘气,恨不得现在就冲进去狠狠揍他一顿,好让他知道她到底为他白白浪费了多少感情。

“不去!”她弯腰去揉发麻的小腿,没好气地顶他:“你就死里面得了,心烦。”

“乖,别闹,病人还等着你救命呢。”

“……他不是我的老相好,要找你自己去找。”

“是么?那要这么说的话,中午偷偷躲角落里亲嘴亲那么响的也不是你俩咯?”

“卫以东!!!”

“哈哈哈,”他斜靠在帘帐上朗声大笑,半吊着眉眼诱哄道:“快去吧,我不介意你跟他亲个嘴再回来。”

曲琳琳咬紧牙关,一抬手就要照他的脸招呼,“滚蛋啊!贱人!!!”

他眼疾脸快的躲开,笑得轻佻又戏谑。

她怒目而视地指了指他那张极为不正经的痞脸,气势汹汹地杀出去,想找廖垣生索要阿奇霉素,不料,才刚转过转角,就瞥见不远处蹲着一个瘦瘦小小的女孩,正把手里的压缩干粮掰碎,一点点的喂给灰头土脸的小猫吃。

看背影,是善良的小奇迹。

说起来也神奇,明明上一秒她还因为卫以东故意捉弄她而感觉生气和不爽,但是这一秒,在看见祁寂之后,她心里的怒火突然间就全都消散了。

取而代之的,是平静与淡然。

抱着刻意让卫以东等久一点的报复心态,她没再急着去找廖垣生,脚步一转,步伐轻快地朝祁寂走过去。

祁寂听到鞋底摩擦在地面上的声音,循声偏过头来,看见是曲琳琳,她开心得不行,连忙招手唤道:“姐姐!看!小猫!它好乖啊!”

“好可爱的小猫咪,”曲琳琳加快步伐走过去,蹲在她身边看她兴致勃勃地投喂小猫,“还是只大橘,估计胃口不小,一块压缩干粮喂不饱。”

“啊?那怎么办啊,我就只有这一块——”

“——我这还有块没吃的,喏,给你。”

“你不吃了吗?”

“我不爱吃这玩意儿,廖垣生说明天下午会有三明治,我等明天下午再吃。”

见她面上的嫌弃表情不像作假,她欢天喜地地接过那块压缩干粮,拆开包装,捏碎了喂给狼吞虎咽的大橘吃。

“好吧,谢谢姐姐,”她边耐心地投喂大橘,边分出神来跟她聊天,“对了,姐姐,这么晚了,你怎么还没有睡?是出什么事情了吗?需不需要我去帮忙?”

这番恰到好处的三连问,句句都戳中曲琳琳柔软的内心,让她动荡不安的情绪得到了良好的舒缓,她挺了挺略显紧绷的腰背,声线却温柔到不行。

她说:“不用,刚刚有个患者感染了,卫以东过去发现是痢疾,让我出来帮他拿药。”

“痢疾?”祁寂不懂这是什么,但潜意识告诉她这不是个好东西,因此,她“噌”的抬起头,视线紧张的望向她,“这是什么病?严重吗?”

“传染病,不严重。他以前感染过,也接种了相关的疫苗,不过为了保险起见,还是要吃药的。”

“传染病…那他是不是还要隔离啊?”

“哟?知道的还挺多。按道理来说,如果确定了是细菌性痢疾的话是不需要隔离的,但卫以东那人在这方面很谨慎,估计会进行自我隔离吧。”

“自我隔离?这个要隔离多久?”

曲琳琳想了想,保守道:“24小时。”

不想,祁寂听完却大吃一惊,连手里的压缩干粮都没能拿稳,零零碎碎的掉了一地。

大橘见状,立刻埋头去追。

“24个小时?!一整天?!”她再顾不上大橘,尾音都因为她的话而高昂起来,久久不能落下,“意思就是说,他一整天都只能自己呆在同一个地方,没有人陪吗?!”

“对,不过里面不止——”

“——姐姐!你等等我!我去拿个东西马上就回来找你!你千万要等我!!”

不等曲琳琳说完,祁寂就慌急慌忙地从地上站起来,她眉眼焦急地对她吐完这番话,头也不回地朝某间帐篷狂冲猛撞而去,不多时,又大汗淋漓的折返回来。

手里多出一本皱皱巴巴的小说。

双手撑在膝盖上沉沉地喘息了几下,她撩起右胳膊用白大褂袖子蹭去额间的汗水,待呼吸不再那么急促,才直起腰来。

祁寂朝她漾开一抹笑,小脸绯红,眼睛晶亮,漂亮得宛如品质最上乘的苹果,光是瞧着都能让人感受到内里的清甜。

“久等了,”她扬了扬手里的小说,嗓音甜甜的对她讲:“正好我一个人看不进去,可以过去给他念念小说,也强迫我自己把结尾看完。”

曲琳琳怔了怔。

似是没想到她会为卫以东做到这个程度,她调整了一下表情,试探地问道:“小奇迹,你…是不是喜欢卫以东?”

祁寂的呼吸因为她如此直白的询问骤然滞住。

心跳窒了一拍,随即跳动出震耳欲聋的频率,她不敢去看她,只一味的用尽全力暗装镇定,争取不露丝毫马脚的对她撒谎。

“啊?什么?我没有啊……”

“真的吗?”

“真的!”浓密纤长的睫毛隐匿在漆黑的夜色之中,扑扇个不停,为了早日洗脱自己的“嫌疑”,她故意摆出气急败坏的模样,用词贬低道:“我才不会喜欢他呢!三十岁的老男人!每天就只会欺负人!惹人生气!真是谁喜欢他谁倒霉!”

也不知道是哪句话吐槽到曲琳琳心坎上了,她没再揪着她不放,而是边带她去找廖垣生边跟她一起骂道:“就是!阴阳失调的老男人!每天分不清个轻重缓急!明明别人担心他担心得不行!还非要逗别人玩!简直烦得要死!”

“就是!烦得要死!”

“而且还喜欢偷看别人的**!偷窥狂!变态!不要脸!如果他的脸皮厚度排第二,就没人敢排第一!”

“就是!臭不要脸!”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的骂到帐篷外,廖垣生正好迎面走出来,见她俩一个比一个义愤填膺,好奇之余,不禁问道:“你俩这是怎么了?”

曲琳琳&祁寂异口同声:“你别管!”

廖垣生:“……”

“好吧,”他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地扫她们一眼,及时转移话题避开锋芒,“你们过来是…找我?”

曲琳琳双手叉腰,气势不减的点头,“卫以东说你这儿有阿奇霉素,给我。”

廖垣生不敢再开玩笑,正色道:

“行,你们等我一下,马上。”

说完,他就一股脑儿的钻进帐篷里,半晌没再出来。

而曲琳琳和祁寂都觉得干等着有些无聊,索性又接上之前的话题,继续你一谩骂、我一附和地吐槽着卫以东的混蛋行径。

不多时,廖垣生再次从帐篷里走出来。

像是有什么妖魔鬼怪在身后追赶他一般,他慌手乱脚地把阿奇霉素塞进曲琳琳手里,率先有眼色的告退,“那个,我突然想起来还有点事情没办完,先走一步哈。”

不等话音落下,人就消失不见。

曲琳琳和祁寂都没在意他这种格外不对劲的行为,两人一个抱着阿奇霉素,一个抓着小说,披星戴月的踏进卫以东所在的那间帐篷。

卫以东还靠在隔帘上。

见她们走进来,他玩味的打量她们一眼,先发制人地打破她们表面的伪装道:“你俩骂我能不能小声一点?嗯?”

“隔老远就听见你俩在外面你一句我一句的,骂得那叫个起兴,干嘛?唱双簧呢?我这个主人公是不是还得给你们掏点票钱意思一下?”

曲琳琳面不改色。

撩开隔帘就拿阿奇霉素往他身上砸,不忘阴阳怪气他一句,“你知道就好。”

祁寂不知道这里隔音这么差,更没想到他会把她骂他的话听了个完全,她悄悄抿了抿唇,不着痕迹地往曲琳琳身后藏。

脚趾有些抠地,不知道该如何再去面对他。

本以为躲到曲琳琳身后就不会被“针对”了,却不想,卫以东的矛头竟然直接跃过曲琳琳,笔直地扎向她。

他冷笑一息,字句发沉道:“长本事了,小不点,都学会当面一套背后一套了。”

“烦得要死?嗯?臭不要脸?呵。”

“来,来,你过来,靠近点,好好跟我说叨说叨我是怎么烦你的,又是怎么不要脸的,来,今天你要是不跟我说出个一二三来,这事儿高低过不去。”

他说这话的时候表情实在是太认真了,认真到一点开玩笑的意思都看不出来,祁寂不禁有些心底发毛。

她下意识地松开攥着曲琳琳衣服的手,就要扭头往外跑,却不想,他下一句话直接将她牢牢钉在原地,再不能动弹。

他哂笑道:

“跑什么?回来,不是要给我念小说?”

“再跑我不介意亲自出去逮你。”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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