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震并不算剧烈。
一阵子勉强能够感受到的摇摇晃晃过后,一切都还是跟之前一样,平安,祥和,没有再出现多余的损失与伤亡。
高雨晴因为过于担忧祁连伟的安危,在精神与心脏的双重过度受压之下,眼睛一闭,就毫无征兆的昏了过去。
女医生给她诊断完,确认并无大碍,只是惊吓过度导致的短暂性晕厥,祁寂这才放下心来,将救援队发放的被子轻轻给她盖到身上,跟女医生走出帐篷,站在尘土飞扬的大地上,看救援队员们全副武装的逐一进入废墟里搜救。
计数组重新统计了一下人数,擦去白班上原先的数字,更改成更为准确的:
死亡人数:12
受伤人数:89
失踪人数:26
不远处有几个人正在合力把死者往冷冰冰的尸体袋里装,脸上的表情说不上悲怆,更说不上开心,就只是面无表情里裹挟一点沉重,再多的,就什么都没有了。
仿佛生命就是这样。
活着的时候说不上轻如鸿毛,死了之后也称不上重如泰山。
能永远铭记他们的,只有最亲近的亲人。
虽然在此之前,祁寂从来没有见过他们,也没有认识过他们,但是在这个当下,这个除了沉重就是压抑的当下,她还是控制不住的,为他们消散的生命湿润了眼眶。
她抬起手腕,擦了擦眼睛。
令本就红肿的眼睛变得更加肿胀,甚至隐隐发痛。
“又哭了?”女医生的神情也称不上有多好看,顶多可以说是见过太多类似场景后的略微麻木,她俯下身来,看她默默擦眼泪,“回去喝点水吧,小心等等给自己哭缺水。”
祁寂揉擦着眼睛,摇头拒绝。
就那么固执的站在原地,声音闷闷的问她:“姐姐,我能...能问你个问题吗?”
“可以,你问吧。”
“你...你是为什么,为什么选择当——”
“——为什么选择来当无国界医生,是吧?”
祁寂顿了下动作,点点头。
“这个说来话长,”女医生摸上她的头,边玩她的头发边往远方看去,瞳孔涣散,似是回忆着过往,“小时候我是个孤儿,在福利院长大。”
“后来,福利院不知道怎么起火了,给小朋友们身上烧的全是伤,有个好心的爷爷知道了,过来无偿为我们提供救助,再后来,他可能是看我可怜,就收养我了。”
“从那之后,他供我读书,教我医术,一直把我抚养成一个成绩优异的医生,就在我以为我终于能够报答他的养育之恩的时候,他去世了,没有一点征兆。当时我不理解,为什么他自己是个医生,却连自己的病都治不好,后来才知道,他是为了省钱供我读大学,才故意选择不吃那些很贵的药,就放任自己的病情越来越严重。”
“我知道以后哭了好久,那个时候是真的很内疚,觉得如果爷爷不是为了我,也不会那么早去世,后来,可能是想做些什么,好抵消一下自己的内疚吧,就选择来当无国界医生,救人。”
“每当我救一个人,我就在心里跟爷爷说:爷爷,你没看错人,我真的有被你养得很好,也在用你教给我的知识去帮助人,一定程度上来讲,其实你并没有死亡,只是选择让我成为了你,然后代替你去帮助更多的人。”
“久而久之,我就觉得,他好像真的还在我身旁,只是他能看见我,而我看不见他罢了。就这样,一直到现在。”
故事说完,她不仅没有哭,反而还绽开一抹笑。
那抹笑,明媚,阳光,生机勃勃,有种不顾一切的鲜活感,丝毫不顾旁边因为她的故事又哭得死去活来的祁寂。
听她又开始哽咽,甚至还拉起她的白大褂擦眼泪,她好笑的摸摸她的脑袋,把她拢进怀里,轻轻说道:“不用哭,小奇迹,有些死亡并不是结束,而是开始。”
“开...开始什么?”
“人嘛,总是要因为一些东西而活的,或是梦想,或是不甘,或是成为更好的自己,或是成为你想成为的人......虽然不知道你是为什么而活,但我,正是因为爷爷的死亡,才让我决定开始为了成为他而活。”
“那,那你,不会,失去自己吗?”
“哪有什么自己一说?我们每个人都是环境和故人拼凑成的产物,只是有些人明说,有些人不说罢了,归根究底,都一样的。”
明明每个字祁寂都能听懂,但组合到一起,她就不知道这些话究竟是什么意思了。
“你在...说什么啊?”所以,她只能埋在她腰侧,细声细气的抱怨道:“我真的...听不懂,姐姐,你能不能别说的...那么绕口?”
女医生闻言就笑。
颤抖着双肩不断揉她脑袋,故意让她抓心挠肺道:“想知道我在说什么啊?那就快点长大吧,等你长大,自然就会懂了。”
“为什么一定要长大才能懂?不能现在就懂吗?”
“你不也说了吗?当时看小说你觉得看不懂,直到见到卫以东来救你你才懂,一个道理。有时候必须自己亲身经历过,才能真正明白这些话是什么意思。”
祁寂瘪瘪嘴,又擦了把眼泪,“好吧,我有时候真的搞不懂你们大人,总是这么...这么的...”
“讳莫如深,”女医生秒懂她想说什么,看她憋词憋得满脸涨红都憋不出来的好玩模样,笑得不行,“乖啦,如果可以的话,我还是希望你永远都不要变成我们这样。”
“如果可以的话,我也不想变成你们这样...讳什么深来着?”
“讳莫如深。”
“好吧,就是这样。”
“哈哈哈哈哈,好可爱的小奇迹。”
“......”
她双眼肿成鱼泡,稍微挨一下都疼,女医生却心情大好,带她一路走回简易帐篷,为新送进来的伤患缝合上药。
断断续续间,又有十几位重度伤者被抬进来,接受治疗,眼见失踪人数一点一点的逐渐减少,祁寂给女医生递医疗用品的手也显得越发的心不在焉。
女医生要镊子,她给递剪刀,女医生要纱布,她给递棉球。
又一次接过牛头不对马嘴的用具时,女医生:“......”
“这样吧,小奇迹,”她认命的自己回身去拿,不忘“体贴”的跟她说:“你也一天一夜没合眼了,要不先去睡会儿,或者去外面玩玩吧,散散心。”
祁寂愣了下,堪堪回过神来,“啊?不需要我帮忙了吗?”
“目前我一个人忙得过来,等一会儿忙不过来了再叫你。”
“好吧,那我就——”
两人正这么协商着,就见卫以东一脸沉痛的走进来。
他先是站在帐篷口处四下张望了一眼,旋即,确认她的位置后,笔直地朝她这边走过来。
厚重的马丁靴磕在地面一响、一响的,正如她被囚于胸腔之内的心脏一跳、一跳的,在她与他四目相对的瞬间,在他朝她走过来的这几步中,内心不停悸动的同时,也令她心底油然而生出一种不太好的感觉。
她说不上来这种感觉到底是因为什么。
只以为是因为直面他时身体实在太过于紧张,紧张到让她的感知都出现了大幅度偏差。
她吞了吞口水,下意识的想要后退一步,离他稍微远一些,好让周遭的空气不再越变越稀薄,至少,能给她点喘上气来的空间。
好让心脏频率不再这么高亢。
显然卫以东并不知道她是这么想的。
他几个大步走过来,一把用力攥上她的手腕,不给她半分躲闪的机会就强势地堵来她面前,用一种她从未听到过的嘶哑无力腔调对她说:“小不点,跟我出来一趟,我有话对你说。”
心里“咯噔”一下,几乎快要停跳。
她没再反抗,傻乎乎地对他点了点头。
有了她的首肯,女医生也不好再说些什么,只叮嘱了一句“卫以东,你看好她,别让她到处乱跑”就继续进行手上的工作,而卫以东,应了一声“嗯”,便将她带出简易帐篷,领到旁边一处僻静的角落。
就那么静静地跟她四目相对。
一句话都没说。
也不知道是不是父女之间心有灵犀,不等祁寂看清他眼底被埋藏起来的情绪,她的手先开始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一开始是轻微的轻颤,到后面,抖的越来越严重,连带着整个身体都不住的哆嗦。
她有些受不了他这种死一般的沉默,攥紧拳头,定了定心神,率先开口问道:“卫以东,我爸爸他——”
“——对不起,我没能遵守——”
我们之间的诺言。
几乎是刚听到“对不起”这三个字,祁寂就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了,可她不敢相信,也不愿意去相信,就只能自欺欺人的后退一步,在眼底涌起的一片斑驳与破碎中,试图用哭腔去逃避他伤人的言语。
“——你别跟我说对不起!”
张口的瞬间,眼泪就像断了线的珍珠般径直往下掉,她唇瓣颤抖着,拉出条条不敢置信的银丝,又于开腔中断裂,“卫以东!你快说啊!其实你都是骗我的!都是——”
可不论她怎么哭,怎么想要逃避,怎么给他找借口,从头到尾,他一直都在重复这一句话,重复这一句,快要压垮她的话:
“——对不起,是我来晚了。”
那一刻。
祁寂突然发现,好像根本就没有地方可供她逃避。
她就只能这么站在卫以东面前,从他口中直白、清晰、而又明了的面对自己父亲去世的坏消息。
除了能哭,除了能握紧拳头一拳、一拳的打在他腹肌上,泪眼朦胧的发泄自己心中的难过与沉闷之外,再没有办法去做些什么。
就连去看一眼父亲的遗体,她都不敢。
明明知道父亲是为了救她才会选择冲进建筑物里的,明明知道女医生和卫以东的话不过是几句带有期冀的安慰,明明知道在生死面前人命永远都是那么单薄而脆弱......可就算这样,她还是无法控制住自己的崩溃。
她痛哭流涕的握拳打在他身上,瘪着嘴,说出口的指责都显得是那么的无力,而又无理取闹:
“为什么!为什么!卫以东!你明明向我,保证过的!”
“为什么一定,一定要是你!”
“我,我讨厌你!”
“你还我爸爸!!!”
而卫以东。
就一声不吭地担下她的所有指责。
见她哭得震天动地,甚至隐隐有种脱力要往地上倒的架势,他急忙过来一把将她抱进怀里,托着她,任由她的眼泪鼻涕糊了他一身,还不停在用拳头打他的胸肌,隔着一层薄薄的衬衫将他的皮肉打得发红。
那片红,顺着血液逆流而上,在他的眼尾晕开猩红。
他就那么一动不动地承受着她无厘头的打骂,将她抱在怀里,一个劲儿的低头对她说:
“对不起。”
“是我没能遵守诺言。”
卫以东没有炼铜癖哈。
经历这种事情,再冷血的人也不会没有感觉,或者就直接把人甩下不管的。
所以这里他只是在内疚,内疚没能帮她救回她爸爸。
她心里难受,他又何尝不是?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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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诺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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