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寂独自躲在角落里放声哭泣。
一开始卫以东还陪着她,想劝她再去看父亲最后一眼,她不听,从他怀里挣脱出来,一个人蜷缩在地上哭。后来,好像是peter在找他,说有位新被救出来的孕妇受伤了,需要做手术,必须要有他在场。
待他匆忙离开后,她才彻底跌坐到脏兮兮的地上,一个人抱着双腿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从始至终,都不愿意面对现实——
最爱她的爸爸,就这么被无情的天灾夺去了鲜活的生命。
另一边的高雨晴也同她一样。
一觉醒来便从救援队员口中得知了这个坏消息,天崩地裂、声泪俱下的同时,她跌跌撞撞地从帐篷里跑出来,扑到祁连伟冰冷的尸体上哭得震耳欲聋,引得周围的人频频向她投以瞩目。
一时之间。
母女俩谁都顾不上谁,各自用各自的方式为祁连伟的离去表达着不舍与哀恸。
在她们心里。
祁连伟这一生都没有做过任何对不起良心的事情,上到慈善捐款,体恤员工,下到孝顺父母,疼爱妻女,可以说,在这场天灾之中,最不该被夺去生命的人,就是他。
可偏偏,老天最爱开玩笑,最爱拿善良慈悲的好人来割血祭旗。
就这么阴差阳错的,让他离她们而去。
一去不复返。
......
夜里的22:36。
天空向来不管人间的悲喜,准时到有些无情地拉下漆黑的帷幕,不知道是不是前一天下过暴雨的缘故,今晚的星星特别多,特别亮,一闪一闪的,像极了无数双小眼睛在眨巴卖萌。
白板上的死亡人数从12更改为13,3字的弯刚刚落笔,空中就一秒不偏的响起长时间持续的警笛声。
除了还在手术台上奋战的医生外,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停下手中的事情,站立在原地,低着头,闭着眼,共同为这场宏大而悲怆的人间惨剧默默哀悼。
在这无比短暂的16小时内,卫以东亲眼目睹了三条人命的消亡。
一条是被钢筋插穿脾脏当场死亡的男性,一条是孕妇肚子里早已胎停的婴儿,还有一条。
是祁寂的父亲。
尽管心里不能再明白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死神真正想收的人,就算他拼上这条命也照样没办法抢回来,可真当小小一个的祁寂在他怀里哭成泪人的时候,他还是无法不被触动。
既为生命的渺小,也为别离的悲痛。
不远处有人往桌台上摆着蜡烛,不多不少,正好13盏。
大大小小的烛光摇曳在不冷不热的风中,在白板上、地面上、人脸上扫射出一道道形状不同的影子,那里面,有些影子在哭,有些影子在笑,还有些影子,在叫嚣着希望人们永远不要将它们遗忘......
唯独。
就是没有那个连看一眼世界都没机会的婴儿。
卫以东定睛看着,不着痕迹地握紧伤痕累累的双拳,不多时,复又松开。他几步走过去,问救援队多要了一盏蜡烛,从裤兜里掏出打火机,将那盏蜡烛为那个鲜为人知的婴儿点亮。
他很想对它说些什么,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总觉得它最想听的话既不是道歉,也不是悼念,而是——
欢迎来到这个世界。
可是,这种话他说不出来,也没资格去说。
就只能默默地双手合十,虔诚的为它祈祷:希望下一次再降临于这个世界时,一定要是一个风和日丽的艳阳天。
耳边振聋发聩的警笛声在无声的祷告中逐渐消弭,周遭的人又恢复了稀稀拉拉的动静,卫以东放下手臂,睁开双眼,又盯着那盏平静到毫无波动的蜡烛看了一会儿,才调转脚尖打算回帐篷里合眼休息一会儿。
却不想。
刚一转身,就与不远处的祁寂对上视线。
她大概是从下午一直哭到现在,两只眼的眼皮高高的肿起来,快要把葡萄大的瞳孔都压缩成一条缝,没有被白大褂遮盖住的小腿上满是肮脏不堪的灰尘与泥土,这一块土褐,那一片漆灰的,看上去狼狈可怜得不行。
他突然就觉得有些刺眼。
想带她去找曲琳琳,让她帮她的眼皮消消肿,令那张精致白皙的小脸重新恢复本该有的可爱纯真模样,顺便,再把她那两条不像样的腿擦擦干净,让它们回到又白又细长的状态。
只是,还不等他走近。
她就先迈着大步子,目不斜视地与他擦肩而过。
丝毫没瞧他想朝她伸出去的那只手。
五星红旗在风中招展出坚韧的弧度,鸦黑色的衬衫边被珍珠白的大褂角一扫而过,她胸前无国界医生的标志与他身上遍布的脏污痕迹形成最鲜明的对比,那一刻,他站在漆黑的阴影之中,朝她伸出一只手,而她,从始至终都走在最光明的平地上,连半分多余的眼光都不愿意施舍给他。
就好像在用行为向他传达——
「无国界医生?」
「呵,连人命都救不回来,怎么好意思称自己是医生?」
令他愣怔在原地的同时。
心脏也像被一只大手猛然攥紧般,难受,煎熬。
久久不能停歇。
祁寂并不知道自己这个无心的举动会给卫以东的内心带去那么大的震撼与折磨。
其实她当时看到他了,也感觉出他好像想跟她说说话,但碍于她的心里实在是太难受了,难过到她现在只想一个人冷静一会儿,并不想跟任何人说话。
她特意没回女医生在的那间帐篷,也没进高雨晴在的那间帐篷,就独自找了一块偏僻的、安静的、没有人打扰的角落,蜷腿靠坐在地上,隔着一层薄薄的帐篷布与高雨晴背对背而坐。
高雨晴不知道外面的人是她,可她,却能清晰地捕捉到她无法抑制的哭声。
那哭声。
悲恸,压抑,光是听着都令人感觉胸腔窒息。
并不是不顾一切的放声宣泄,而是在担忧着什么的极力压制,除了害怕被她撞破外,她想不出比这更好的解释。
正因为如此。
她才更不能现在进去找她。
她想,在过去的12年里,她的妈妈一直都是一个要强不服输的女强人,不仅很少跟她和爸爸倾诉工作上的辛苦,更是连坏情绪都不怎么让她们知道,她是那么的爱爸爸,也那么的想保护她,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她可能更想在独自承受了爸爸去世的消息后,过来装作没事人的跟她讲:
「爸爸没事,已经被救出来了,只是公司里突然出现点急事,所以没来得及看你就赶紧去出差了。」
如果放在以前,没有经历过这种灾祸,或者是没得知过爸爸消息的情况下,她肯定不会接受她这种漏洞百出的说辞。
但是现在。
她突然就很乐意配合她。
表面上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然后背地里悄悄用这个扯淡的借口来蒙蔽自己。
好让自己还能暂时沉浸在美梦之中——
爸爸并没有离她们而去,他只是出差要出很久罢了。
总有一天,他会冷不丁的回来,给她们一个超级无敌大的惊喜。
直到她真正长大,真正接受了这个事情,也真正能主动去戳破这个美梦面对事实的那一天。
这样就够了。
也只能就这样了。
其他的,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做了。
毕竟女医生说得对,人死不能复生,死去的人可以不用面对一切,而活着的人还得继续生活下去,如果做不到狠下心来跟爸爸一起死,那么,她唯一能做的,就是想办法让自己接受这个惨痛的现实。
然后带着爸爸的那一份,继续顽强坚韧的活下去。
想到这里,她脱力地扯出一抹比哭都难看的笑,将那张哭花的脸深深埋进脏兮兮的膝盖里,就那么,裹着微风睡了过去。
在她不知道的地方。
卫以东撑腿靠在她隔壁的帐篷布上,面向不远方那展鲜红又昂扬的五星红旗干站了一宿,一遍又一遍地在心底默念着希波克拉底誓言:
“今我进入医业,立誓献身人道服务。
我感激尊敬恩师,如同对待父母,并本着良心与尊严行医,病患的健□□命是我首要顾念,我必严守病患寄托予我的秘密,我必尽力维护医界名誉及高尚传统,我以同事为兄弟。
我对病患负责,不因任何宗教、国籍、种族、政治或地位不同而有所差别,生命从受胎时起,即为至高无上的尊严,即使面临威胁,我的医学知识也不与人道相违。
我兹郑重地、自主地以我的人格宣誓以上的誓言。”
临到日出天际。
他才停止默念,往她身边放了个什么东西。
仿佛从没来过般悄然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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