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来临时，季和带着晏景坐在海边的一块礁石上，礁石不高，能让两人脚尖触到海浪。

今晚夜色也很美，明月皎洁高悬，月光落在海面上，粼粼泛着光。

但夜晚也加深了大海的色泽，大部分海面漆黑翻涌，像不安的巨兽。

多亏了沙滩周围亮着光，星星点点却也足以给予人温暖的安全感。

季和在那踢水玩，晏景则提防着他一不留神掉下去，他们脚下的海比较深，虽然季和会游泳，但晏景还是恐惧幽深的海面将季和卷走。

“哥哥，你坐稳。”晏景左手抓着季和，看着脚下的海面，头有点发晕。

身下的岩石明明有着钝化的凸起，他却突然看到了一片光滑的坡面，季和的腿半没入海水，半个身体正在慢慢滑下去。

晏景一阵心悸，狠狠闭了一下眼，再睁开时，季和好端端的坐在他旁边，低头带笑地玩水。

晏景右手小指轻微颤动，他下意识地去摸衣服口袋。

没有瓶子。

他们换了衣服。

他重新看向脚下，海面突然翻起一个急浪，打湿了他们的半身衣服，海风一吹，贴着湿衣服的肌肤感到一阵冰凉。

“哥哥，你冷不冷？”晏景咬了咬舌尖，压抑住内心的惶恐，像求证似的问道。

季和答：“不冷啊，泡着挺舒服的。”

晏景尝着嘴里的血腥味，不自觉打了一个寒颤。

为什么他觉得很冷？他感到冰冷黏腻的空气好像胀满了他的鼻喉，令他呼吸不畅，他发现自己恐惧着这种大面积的幽黑。

晏景想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但目光慢慢有些失焦，眼前出现重影，他死死抓着季和，声音有点抖：“哥哥，我们换个地方吧。”

季和转头看他，敏感地察觉到晏景的不对劲，利索地站起来，拉着晏景离开。

等走到一片没人的空地上了，他才用另一只手揉了揉晏景的脑袋，顺着脖颈往下，安抚性地捏了捏他的耳朵。

踩在具有实感的沙滩上，晏景才感到呼吸顺畅起来，没有了刚刚的窒息闷感，头顶的眩晕慢慢也停了下来，他紧闭上眼，感受着季和的手落在他的头顶，再睁开眼时，他终于重新看清了眼前的场景。

“谢谢哥哥，我好了。”晏景抓紧季和的手，哑声道。

季和心里松了一口气，牵着晏景重新慢悠悠地散步，准备去找凌熙他们。

晏景嗓子发干，他目光下垂，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艰涩道：“哥哥不问我怎么了吗？”

季和一怔：“要问吗？”

晏景有些委屈，鼻子止不住地泛酸：“哥哥不关心我吗？”

季和轻轻摇头：“我以为你不想说。”

晏景停下脚步，目光发愣。

季和松开他的手，面对着他站在一臂之外，目光隐忍温柔：“刚刚发生了什么，阿景想跟我说吗？”

他的眼神通透纯澈，仿佛能看破所有阴暗隐秘，他像个温柔的神明，包容地赐予眼前人一个忏悔陈述的机会。

晏景莫名有些惶恐不安，呐呐道：“我没事啊……”

他好像忘了刚刚还在质问季和怎么不关心他，急切地去抓季和的手：“哥哥，我没事啊……”

季和退了退，和晏景保持着一小段距离，侧身指着海面：“刚刚你的样子不正常，能跟我说吗？”

他本来想顺其自然，耐心等到晏景跟他挑明的那一天，但今天既然晏景开了头，他便想进一步，逼一逼晏景，他也担心晏景以后还会出现刚才那种情况，如果以后出现了，他不在晏景身边怎么办？

晏景脑子嗡嗡作响，黑暗里，他看到了季和退开的样子，失去的恐惧无限放大，铺天盖地地朝他覆面而来，他抖着嘴唇慢慢地去靠近季和，小心翼翼地伸手：“哥哥，我很正常啊……哥哥，你看我，我很正常啊……”

季和暗暗咬牙，告诉自己要狠下心，轻轻推开晏景的手：“不，你骗我。”

晏景被他推开后，呆呆傻傻地不动了，隔着一丁点的距离，他再也不敢上前，愣愣道：“哥哥不要我了吗？”

少年的眼神灰暗死寂，只有一丝微弱的光亮。

季和沉默。

“哥哥不要了我吗。”晏景喃喃着，声音绝望。

季和心中难受，缓缓舒了一口气，最终还是上前一步轻轻抱住晏景，声音低哑：“阿景，没有不要你，哥哥会一直陪着你的。”

算了，阿景暂时不希望他知道的，他就不去知道，他相信有一天，阿景会全部跟他说的。

即使他要像个局外人一样默默看着晏景独自痛苦，独自惊惶失措。

但他只能说，我会陪伴你的，我会如你所愿的永远不离开。

“我以为你不要我了。”晏景抖着手抱住季和，痛苦地闭上眼，泪水无声无息地滑落，“哥哥，别不要我。”

季和摸了摸他的头发：“不会的，哥哥不会离开阿景的。”

骗人。

晏景猛地咬紧牙关，他的脑中出现钟声，让他整个人都陷入精神错乱，晏景想看清眼前的景象，却只看到一片虚无。

季和察觉到异样，推开他喊道：“阿景？！”

晏景已经陷入黑暗，他困在迷雾中，大声哭着：“哥！哥！你在哪！我怕黑！哥！别丢下我！”

晏景不怕普普通通的黑，怕会带走他哥的黑，意味着他哥离开的黑。

比如小时候，俞和不准他开灯的深夜：比如两人吵架后，慢慢陷入漆黑的房间；比如他的噩梦中，无论他如何拼命地寻找、挣扎，却依旧抓不住俞和的黑雾；比如那场车祸后，再也没有俞和的夜晚；还比如他死亡的那一天，睁着血糊的眼睛，他看到的那一片漆黑泛红的深空。

季和抓着他的手放在自己脸上，捧着他的脸看向自己：“阿景！我在这！哥哥在这！看我！睁眼！”

晏景清醒了一瞬，看着他哭：“哥，你还在……”

他想去摸季和的脸，手臂却发麻，只能无力地落在了季和的肩上。

突然，晏景的手开始发抖。

“哥哥，这不是梦吧？”

他突然害怕眼前这一幕是他临死的幻想，现实却是他依旧躺在寂静冰冷的马路上。

刚刚他浑身冰冷，季和却说他觉得很舒服。

晏景像是意识到什么，目露惊恐。

“哥，哥……”晏景神经质地抽搐起来，有尖锐的耳鸣声环绕在他的脑子里，刺得他眼前发晕。

季和的脸仿佛被一个光怪陆离的漩涡吸了进去，不断地被拉扯变形，开始变得离他越来越远，尖刻的嬉笑声嘈杂刺耳，一个接一个地在他耳边嘲讽道：“你哥不要你啦啦啦啦……”

晏景捂着像是要炸裂开的头，控制不住地吼叫出声：“啊啊啊啊啊滚开！”

身体很冷，仿若露重的深夜，湿冷的寒气沁入骨头缝隙一般，让晏景牙颤手抖。

他蹲着缩成一团，死死抱着头，哭得很可怜，泪水肆意滑落，被噩梦魇住了似的：“哥，哥你在哪，哥，哥你救救我……我好痛啊，哥，我头上流了好多血……”

为什么会这么痛？车子撞在他身上，脑袋磕到石头，没什么大不了的，他明明不痛的，他已经麻木了。

可他现在好痛啊，他是不是要死了，梦是不是醒了。

“哥，哥，哥，救救我，我要死了……”

晏景抬起泪流满面的脸，他以为会看到一片漆黑带血的夜空，那是他最后看到的景象。

“哥，哥，好黑啊……”

他好害怕。

但他却看到了一张模糊又熟悉的脸。

是他哥啊。

“哥，你回来接我了吗？”晏景四肢无力，垂在地上，泪水洗过的眼睛清澈空洞地看着他。

他顺着季和的季和的力道靠进他怀里，仿佛身体被碾烂一样没有半点力气，晏景喃喃道：“你来接我了啊，你终于来接我了……”

季和抱住晏景的头，泪水模糊了他的眼，呜咽着说不出话。

海水的拍岸声像是哭号，季和心痛得不能自已。

他想安慰他的阿景，但他努力动了动唇，却只是发出一声嘶哑的呼唤：“阿景啊……”

晏景安心地闭上眼，他哥来接他了，他不怕了。

怀里的人突然安静了，没了一点声息，季和糊着眼泪去摸他的鼻子，巨大的恐慌吞没了他。

季和抖着手拿手机叫车，最后打电话：“医生，叫医生。”

季和背着晏景跌跌撞撞地跑出沙滩，然后上了接他们的车。

他紧紧抱着晏景，脸贴在对方脸上，眼泪流得汹涌，心痛如绞，哽咽着不成句：“阿景……”

他的阿景啊。

酒店已经安排好了医生。

因为客人在电话里的声音过于恐惧急切，酒店调动了自家所有的医生，当地的其他知名医生也在路上。

能入住他们家的非富即贵，酒店必须要侍奉得尽心尽力。

＊

套房，空气沉闷寂静。

季和看着医生们对晏景一顿检查，闷哑着声音回答了几个问题。

等检查完毕后，他才开口问什么情况。

医生们面面相觑，看他眼睛红肿，状态很差，都不敢吭声。

最后还是其中一人迟疑道：“除了舌尖出血像是不小心被咬伤了，身体都没什么问题。如果还要深一点检查，要去医院用仪器才行，我们倾向于，可能是精神上……”

季和默了一会儿，踉跄着走到卫生间，找到晏景换下来的衣服，摸出几瓶没有标签的药瓶，递给医生：“这是什么药？”

那个代表医生把瓶子都倒了一片闻了闻，又递给其他同事，所有人都微微摇头，他不得已开口道：“这个没什么味道，闻不出来，我要送到医院去检查才行。”

“去，给你半个小时。”季和重新坐到椅子上，低着头道，“其他人都先出去。”

医生连忙拿着药片走了，其他人都安静地退出了房间。

季和抬头看了看睡着的晏景，摸了摸他的脸，又探了探他的鼻息，想安静地守着他，却抑制不住眼泪的涌动。

半小时后，门外有医生敲门，季和擦了擦眼，起身开门，默不作声地看着他。

医生小心翼翼地将药瓶都递过去，用不太流畅的英语道：“检测出来是精神疾病药物，药效都很强，一般是很严重的病才会开的，用量基本是一天一片或者半片，要严格用量……”

他怕这个失魂落魄的东方人听不懂专业的医学名词，努力用简单的语言道：“如果是您朋友的药，那么很有可能他的心理非常不健康，已经产生精神疾病了，您最好带他再去看看医生，刚刚听您的描述，他其实可能产生了幻觉……”

季和拿走药瓶，呆呆地点头，说了声谢谢就关上了门。

他站在门后，捏着药瓶慢慢蹲下，房间渐渐响起压抑的哭声。

不知过了多久，哭声渐停。

季和僵硬地起身，把药瓶仔细放回原位，再是接了一点水，把毛巾打湿给晏景擦身，又给他换了一套干净的衣服。

忙完后他也去洗了个澡，要人送来冰袋，给自己敷了一下眼睛，打开手机给凌熙留了言，然后上床侧躺在晏景旁边。

季和轻轻摸上晏景的脑袋，仔仔细细地搜寻了一遍，没有发现什么伤口之类的，他才微微安心地收回了手。

宛若害怕打雷的小孩，季和像抱玩偶一样紧抱着晏景，摸了摸他的脸，感受到轻微的暖意后，才缓缓闭上了仍旧疲惫红肿的眼。

梦里。

季和站在一所学校的校门前，他怔了怔，还没反应过来，就看到一个黑头发的高个瘦削男生低着头和他擦肩而过。

他下意识地伸手：“诶，同学……”

手穿过了那个男生的身体。

季和看了自己的手几秒，回过神去追那个男生。

那个男生穿着校服，是季和很眼熟的款式，他走得很快，几乎称得上小跑。

季和加快了步伐，追上了才发现：啊，是他啊，上一世的他。

他望着俞和的路线，知道他要去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