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天，圣山下了场大雪。

倒不是大雪下的时机不对。

圣山乃修仙界首宗，一山四时，各峰峰顶终年飘雪。

近日的雪，却自上而下覆盖了整座圣山。

且足足下了七日，到现在都没停。

天衍峰后山。

身着月白校服的少女提着食盒迈上山道，身上连件披风都没有。

大雪纷纷，在她睫毛上融成水珠，复又滴落。

少女将食盒挂在手肘上，晃晃悠悠。

步伐虽缓慢，却一步没停。

守山弟子见她上来，都面露怜悯。

“云瑶师妹，师尊让你负责这边？”

少女一开始没反应过来。

直到那人又叫了一遍，她才像突然想起什么，应了声。

“嗯。”

她擦了擦额上的细汗。

“师姐开门吧，我送完还要回去修炼。”

两名守山弟子对视一眼，其中一人打开禁地禁制。

“那师妹你小心着点，送完原路返回，莫要往里走，更莫要停留。”

“多谢师姐提醒。”

少女语气清淡，浅浅颔首，既不热情也不畏缩。

作为刚从外门调入内门的弟子，她的表现过分淡定。

说实话，两位守山弟子还挺欣赏这样的后辈。

只可惜……注定是个出不了头的废人。

少女根本没注意二人的表情神色。

边在心里骂人边往上走。

从圣山山主赫丘一直骂到废了原主手腕的那个内门弟子。

没错，她不是原主云瑶。

而是七年前就已经身死的人皇祢颜。

刚醒来知道自己重生的时候，她还挺高兴的。

心说竟然重生在圣山，难不成老天也知道她死得憋屈，送她回来报仇？

虽说是重生在他人身上多有不便。

但外貌这种东西，可以随灵魂变化。

是以原身长得如何，高矮胖瘦，年老年幼，她都不怎么在意。

直到她发现原身是个杂灵根的外门弟子，资质奇差。

留给她的身体双手筋脉全断，灵识受损。

得了补偿进入内门，又被派去给禁地罪人送饭。

巫神在上，她这是重生吗？

她这是替人受罪来了吧？

祢颜无奈，她想跑路，她想报仇，她想一把火把整个圣山都烧了。

但是……

但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事实是如今的她没有半点反抗能力。

在修为恢复前，她只能继续无奈。

祢颜沉沉叹了口气，走到小路尽头岔路，往右一拐。

禁地本就在天衍峰峰顶，处处都是冰雪。

她踩着一地新雪，吸了吸鼻子，朝前边一块巨石看去。

那石头自带禁制，将里边的部分空间笼罩在看不见的结界之内。

祢颜对里边关着的人没兴趣。

她现在冷得很，只想把饭送到赶紧回去。

身上的伤很麻烦，不好好养着，万一落下遗症便不好了。

她走到巨石旁，抬手掐了个刚学会没多久的指诀。

指尖汇聚灵力往石头上一点，之后就站在那等着。

没一会，她听到一阵踩雪的咯吱声。

来人的速度有点慢，步伐虚浮，中间还停了会。

祢颜本该不耐。

可不知为何，她听着那踩雪声，一时竟入了神。

脑中恍然想起一些往事。

当年，她也曾这样在大雪天等在窗边。

听那人踏雪而至。

只不过那人修为极高，踩雪的声音很轻。

似乎带着韵律一般，只听着便让她开心。

祢颜不自觉地勾了勾嘴角，又倏地顿住。

那人已经死了。

她说不清自己是何心情。

只逃避似的用力摇头，轻轻吸气后又缓缓吐出，勉强打起精神。

谁知还未理清脑中思绪。

就听见一道不可能出现在此时此地的声音。

那道嗓音不似从前温柔，带着淡淡的疏离。

直如一道霹雳，把祢颜的脑子都炸懵了。

她说：“烦请师妹将食盒递进来，多谢。”

祢颜豁然抬头，直直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那人站在结界内，亭亭而立，素衣轻纱，广袖翩然。

一张脸比漫山冰雪更出尘，比枝头白梅更清雅。

抬起的右手，指尖莹润如玉，冻得现出极淡的青色。

见她不说话，微微皱了皱眉。

祢颜猛地退了一步，食盒落到地上发出‘砰’地一声。

不待对方再说话，她转身就跑了。

怎么会这样，怎么可能？

洛师瑾为什么会在这里？

不对，她为什么还活着？

这不可能！

祢颜心神巨震，刚拐出岔路就顺着山道滚了下去。

大雪，不知何时停了。

……

人皇祢颜与圣山首席弟子洛师瑾是至交好友。

几乎是满天下人尽皆知的事情。

二人先是共同讨伐妖鬼二界，后又一起阻止魔神降临。

相知相惜，形影不离。

人鬼妖下三界，处处都是两人的传说。

只是，好景不长。

冥界大门开启当日，为阻止魔神降临。

祢颜与洛师瑾以元神自爆的代价，毁了与冥界大门连接的巫神宫。

祢颜当场身死，尸骨无存。

洛师瑾侥幸未死，却修为尽毁，成了个废人。

据说当时是祢颜动用巫族秘术保住了洛师瑾的身体和一丝元神。

自己却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

端的是听者伤心，闻者落泪。

当然，这是传说的版本……

祢颜睁开眼的时候，半天都没缓过劲来。

浑身疼，尤其双手手腕，刚接好的地方恐怕又断了。

头更疼，不知是撞的还是气的。

洛师瑾没死？

她竟然没死！

祢颜回想着，神色愈发恍惚。

当初她与洛师瑾阻止界门开启，原本要成功了的。

开玩笑，她祢颜是什么人？

巫族千年来最纯净的传承者，连个门都关不上，像话吗？

但要说艰难，也确实费了番功夫。

当时她灵力空寂，用最后的大巫之力将界门关闭。

谁知洛师瑾突然自她身后偷袭。

重伤之际，洛师瑾的师尊洛幽出现。

祢颜这才知晓，堂堂圣山五峰主之一的九霄峰峰主洛幽，竟是魔神心腹。

而洛师瑾听从师命，从出现在她身边的那刻起，就是带有目的的蓄意接近。

一切的一切，都只为取她这个大巫传人的骨血，在龙脉上铸祭神台。

唯有这样，才能令魔神真身降临人间。

祢颜心神俱裂，怒极恨极。

亦伤极。

界门再次打开。

她什么都来不及想，被怒意冲昏了头。

直接自爆元神，干脆连整座巫神宫以及那片天地空间炸了个透。

她想不起当时脑中的想法，是拉着洛师瑾同归于尽多一些。

还是拼死也要阻止界门开启多一些。

总之在她的预想里，洛师瑾是无论如何活不下来的。

因为最后时刻，她根本没想到自己要自爆，还跑过来抓人。

重生之后的这些天，祢颜一直告诉自己事情已经结束了。

并刻意回避想起洛师瑾这位曾经的挚友。

结果现在……

祢颜闭上眼，思绪烦乱。

当初洛幽说的那些话一遍遍回荡在脑中。

洛师瑾默认的表情。

逼她束手就擒时说的那些话……

祢颜越想越难受，猛地翻身，朝床下呕了口血。

她的双手只手肘能动，筋脉不知被谁接上了，但使不了力。

身心打击之下，只觉得眼前一阵阵发黑。

眼看就要晕过去，忽地听到门口有人说话。

“云瑶怎么样了？”

祢颜听出来人声音，是之前为她疗过伤的外门长老姜瑜。

“师妹还睡着，姜师叔要进去看看吗？”

“既还睡着，你便代为转达吧。”

“是。”

姜瑜顿了顿，道：“之前云瑶坚持要拜入你师尊门下，洛幽师姐一直没松口，说她不适合修剑，只挂了个记名弟子。”

“今日她忽然改了主意，同意收徒，我想着来叮嘱云瑶几句。”

“待她醒了，你与她说一声，若哪天觉得修剑修不下去，想去他处，让她直接到外门寻我。她在我手下出事，我定不会不管她。”

“师叔慈爱。”

门口不知道哪位师姐替她道谢。

“弟子先替师妹谢过，此话定当转达。”

门口静了下来。

祢颜坐在那，突然想起自己当时非要来九霄峰的原因。

那时她刚接管这具身体。

外门弟子被内门弟子重伤，这种事在圣山这样的大门派，实在不多见。

所以作为受害者的云瑶便被破例收入内门。

当时她想，正好，反正当初要杀她的不止洛师瑾一人。

既然有机会找洛幽报仇，便没理由放过她。

所以当山主赫丘问她，符器丹武剑五峰想去哪的时候。

祢颜想都没想就选了剑峰。

离得近了才有机会动手不是吗？

而且杀了云瑶的那个内门弟子就是九霄峰的。

她不混进来，怎么调查那小子的家族。

不知他家族，如何去寻人报仇。

她用了云瑶的身体，便要为人家报仇，这没什么可说的。

只是如今……

正想着，房门被人从外面推开。

一个身着月白校服的年轻女子走了进来。

月白色，外面没有罩纱，是九霄峰的普通弟子装束。

“云师妹醒了？”

女子看到地上的血迹，连忙走了过来。

“这是怎么了？我再去叫人来看看……”

祢颜摇头，“是淤血，吐出来好多了。”

女子为祢颜把脉，发现她脉象还算平稳，确实不像有事，松了口气。

祢颜之前在洛幽那见了这女子一次，但不知她叫什么。

只道：“多谢师姐关怀，师姐前来，可是师……师尊有什么吩咐？”

祢颜叫师尊叫得别扭，对方也没在意。

只先把姜长老的话转达了。

又看了看祢颜脸色，道：“师尊遣我来，是告诉师妹一声，过几日主峰上有收徒大典，师尊见你接连受难，破例收你为徒，这回可不是记名弟子，师妹可开心？”

祢颜礼貌微笑，“……开心。”

这点她确实没想到。

本以为要想法子才能混到洛幽身边，谁知竟因为接连倒霉反倒得了好处。

一时间，祢颜竟不知该说什么。

更让她无语的是，那个人还活着。

这让她想要留在九霄峰的心开始动摇。

祢颜抿唇。

心说如今她这种乱七八糟的状况，可能还没报仇就先暴露了。

毕竟洛师瑾那么了解她。

诶，头疼。

送走来传话的弟子，祢颜在床上滚了两圈。

然后尸体一样躺在那，双眼直勾勾地盯着床顶。

不行，她不能动摇！

骗人的不是她！背叛的人不是她！凭什么要她躲着！

她偏要留下看清那对师徒的丑恶嘴脸。

尤其是洛师瑾。

总要让她尝尝被人背叛的滋味！

那么……

就从夺了她的首席之位开始吧。

洛师瑾为了帮洛幽，不惜在她身边虚与委蛇那么多年。

一定很喜欢，很信任那个师尊。

若首席之位变成自己的，便是洛幽背叛了她。

洛师瑾会哭吗？

祢颜眯了眯眼，心说洛师瑾哭的时候是什么样的？

她好像从未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