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地。
基地日报刊登了柏少将带队收复失地的英勇事迹,这位目前唯一留在前线的将军日常活跃在民众视野里,按理说大家也该习惯了。
但这次不一样。
柏郃野向基地提交申请,表明A035岗哨危险程度太高,已经不适合平民生存,想要将那些人带回基地里。安德烈上校已经在支援的路上了。
此事在基地引起了轩然大波,工厂里,大街上,到处都是拿着报纸讨论的人。岗哨的成立本来就是为了缓解基地人口压力而建,资源就那么点,分给外来的人,本土的吃什么?
再说了,A035不能用了,不是还有A025,A015么?把人口分散给其他各岗哨不就行了?就算他们一个岗哨里互相都有点血缘关系又怎么样,非得都送进基地里吗?最近生育率本来就不高,这该死的时代婴幼儿存活下来的几率又低,万一那些人跟异种接触久了,带着危险的基因污染了基地怎么办?
这些柏郃野都能负责吗?
针对少将这件事的声讨越来越多,主城又长时间没有动静。渐渐的事件发酵,逐渐演变成了对基地法律的不满,反对的信件塞满了意见箱,城墙上甚至被人趁深夜画了“禁止外来者”的涂鸦。
主城无可奈何,于是给柏郃野发去了“待命”的指示。
会议室里,老元帅一拍桌子,骂道:“究竟是谁把消息传给日报记者的?谁他妈这么管不住嘴往外瞎说?把主城公信力放在哪!现在搞的大家都下不来台,谁能给我个章程?”
会议上的人都不敢忤逆他,有人说:“还不是那个姓柏的,非得弄这么一出,他以为他是圣父么。”
他一番话夹枪带棒,元帅于是连这落井下石的一起骂了:“我让你想办法,揪出泄露机密的人!你给我扯这些做什么?”
那人当众被下了面子,顿时面色青紫,一个屁都放不出来了。这下大家都不敢吭声,一时气氛萧索,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像参加葬礼一样,悲痛的如出一辙。
老元帅坐下,重重叹了口气,秘书颇有眼色,上去给他续了杯茶。
“呃,”最后,还是一个看起来和老元帅差不多老的人迟疑开口,“现在找泄露的人也无事于补了,那个记者是柏少将的忠实拥趸者,知道这事非但没有给偶像刷到声望,反而激发了基地矛盾,已经火急火燎撤刊了。他现在已经停职待查,我的人正在审。”
“那你说,怎么办?”元帅看向他。
他犹豫了好一会,才小心地说:“这情况,和十年前有点相似……”
闻言,所有人都知道了他指的是什么。如果说刚才还是窒息的氛围,现在已经是死寂了。
好半晌,老元帅才捏着眉心开口:“不至于……不至于。”
那人道:“当断不断,矛盾只会被继续激化啊。”
主位上的人眉头死紧,睿智的绿眼睛此刻满是污浊的灰霾,一声不吭。
紧急召开的会议最终也没商讨出一个结果,但每个人都知道未来的选择会是什么。他们头顶仿佛悬着一柄达摩克斯之剑,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落下来。
——
最后一线日光在海平面上半遮半掩地露出来,柏郃野走在路上,突然听到路边的大树在说话:“救命!救命!”
声音稚嫩的很,柏郃野目光扫了一圈,才发现不是大树成精了,是树上挂着一个小孩。
小孩一只胳膊死死抱着树干,一只捏着根细树枝,脚下踩着根稍微粗一点的,正站在两米“高空”上往下看。
几倍于身高的高度让他心惊胆战,整个人抖成了一片风中落叶。
柏郃野慢吞吞走过去,把他好好抱下来。小孩眼泪鼻涕都糊到一起去了,拿袖子一抹擦涂了满脸,更难过了。
他这样子让柏郃野想起了另外某个人,太呆了,他翻遍了自己身上,也没找出一片手帕给这小孩——肃杀的将军身上不是硬铁就是枪械,又看那小孩哭的上气不接下气,叹了口气,拿衣角给他擦干净了。
小孩抽抽噎噎的,抬起脑袋看他。
柏郃野促狭地问:“你需要帮助么?”
他本就是随口一问,谁知小孩吭哧半晌,居然点了点头:“你,你能帮我去阿婆家看看吗?”
柏郃野顺着他的手看过去,见他所谓的阿婆家应该是他的邻居,门扉半开,院子里还晾的床单。只不过大概是条件拮据,主人家又粗心,床单破破烂烂的,蛛网都结上了。
他问:“你看人家做什么?”
小孩嗫嚅:“想吃鱼。”
说完,他补充:“阿婆做的鱼好吃,但我爸妈不让我过那边去了,我只好爬树看。”
柏郃野心里微动,他终于露出了一点认真的表情,站直身,说:“那我帮你看看。”
说完,他揉了把光屁股小孩的头发,抬步朝“阿婆家”走去。住在海边的人都勤快,家里的床褥被子什么的隔两天就得晾一次,要不然空气太潮湿,极易发霉生虫,说不好就会被感染。
然而柏郃野推开大门,一股极强的霉味混杂着海腥气扑面而来。这间屋子已经有段时间没人住了,靠近窗户的床头部分已经生满了密密麻麻的黑色霉块,被子乱七八糟地堆在地上。
柏郃野掀起被子,浓郁的海腥味直冲上来,还混杂着一丝残留的香气。
窗前的地面上满是血迹,房间里有挣扎过的痕迹,柜子被推歪了,上面还有发黑的凝固血液,一盏煤油灯碎在了乱七八糟的桌前。
柏郃野还找到了一枚已经失去生命力的鱼鳞片。
仿佛有人在睡梦中突然被从窗户冲进来的东西吓醒,惊慌之下试图反抗,然而她腿脚不便,最终还是被无力地推到了地上,后脑磕到柜子边,人事不省。
几乎转瞬间,柏郃野就知道了这里原本的主人是谁。
他走出房间,将没关紧的门带上,转头看见小孩期盼的目光。
小孩说:“阿婆今天有做鱼吗?”
柏郃野喉结动了动,他说:“没有,她今天没打到鱼。”
“哦,”小孩失望地低下头,“不知道明天会不会吃,自从那天半夜和爸爸妈妈一起离开家,去海底下住了几天,回来就再没吃过鱼了。”
真正的小孩和温祈不同的地方是,他们在天真的基础上还保留着不切实际的幻想,认为南希仓促之下决定走水路进庇护所,是住进了海底下。
直到天阳完全没入海洋,柏郃野才回到猎人营地。
有人将他的鹰送过来,对他说:“将军,鹰该修了,我该报么?”
柏郃野抬起眼,伸手将鹰接了过来:“不用,我自己来,你看见……咳。”
他的伤没好透,断断续续的咳多了,就转成了肺上的毛病。利维每天拿一管不明颜色的不明液体给他灌,这么久也不见好。
猎人关切地问:“将军,您没事吧?”
“不要紧,”柏郃野又咳了两声,摆摆手,对他说,“你看见周铭了没有?找他有事。”
“周副官刚刚好像去找温祈了。”猎人想了想。
柏郃野不咳了。
他高深莫测地“嗯”了一声,让猎人自己干自己的别烦他,自己往住的地方走。
路上,他顺带买了晚饭挂鹰脖子上,又抓了一把海盐糖。
鹰抖了两下翅膀以示抗议,柏郃野一把握住它的鸟嘴,说:“别乱动,洒了你赔。”
铁石头做的鹰大概头一次听到人类对它做出如此不合理的要求,一时呆了,柏郃野松开他,大步流星走到门前。
正要敲门,忽然听到里面传出了周铭的声音。
……还没走呢?
柏郃野伸出的手当即就收回去了,他眼珠动了动,突然转过头警告鹰:“别出声。”然后靠在门框,侧耳稍稍贴近,以一种非常正直非常严肃的表情,开始偷听。
鹰疑惑的歪了歪脑袋,不理解主人为什么要在自家门口做贼。
长期在军中的人,和那群军痞子混久了,再儒雅的人都不可避免会染一点抽烟的习惯。周铭在温祈身边坐下时,温祈闻到了淡淡的烟草味。
周铭笑着蹭了蹭鼻尖:“我上次说的话……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
柏郃野心想,上次是什么时候?这两个人在他眼皮子底下暗度陈仓,而他居然不知道!
看来他也应该把自己送去报修了。
就听温祈回道:“记得的。”
周铭温柔地笑起来。
他长相是那种很典型东方人的模样,鼻梁不挺却很有型,是在长辈那里很吃得开的模样。因此总有人玩闹起来调侃他,比起猎人,他更适合坐办公室里替领导接收电话。
周铭伸直长腿,透过窗户,眼睛盯着岗哨上忽明忽灭的指示灯,灯光的穿透力很强,在夜空中投射出长长的一道光束,直插天际。
就这么盯着看了一阵,周铭忽然道:“将军平时要管岗哨和基地的巡防,又经常需要去野外工作,如果有照顾不到的地方,你叫我就好。”
温祈看向他。
他看着温祈。
温祈的情绪反馈比较滞后,因此周铭和他表露心绪的时候,总是难免怀着惴惴。
温祈不是人类,普通人知道了他的身份很难不带着千百年下来刻在基因里的恐惧,周铭对他却是另一种层次的紧张。但不论是恐惧还是紧张,这些情感很大程度上温祈都是感觉不到的。
寂静夜色下,温祈奇怪回道:“周副官,您想和我说什么?”
周铭几次想张口,话却一股脑堵在喉咙里,噎的他排不出个先后顺序,好半天,才蹦出几个字:“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我就在想,怎么会有这么特别的孩子。你的眼睛总是很安静,这样的安静在这个世界非常非常吸引人。”
温祈眼睛往下垂了一点,又抬起来瞥他,金色的瞳孔在昏暗的房间内熠熠生辉:“您的眼睛也很漂亮。”
“谢谢你,”周铭笑起来,他东拉西扯半天,此刻终于攒够了勇气,可以条理清晰地列出自己想说的话里,张开嘴:“其实我……”
“将军好!将军您在这做什么呢?”
周铭:“……”
温祈:“?”
柏郃野:“……咳,没什么,你有什么事?”
那位没眼力见的猎人难得能和少将搭上话,高兴的不得了:“查理肚子疼,我替他把修理工具带给您,是鹰坏了吗?它脖子上挂的什么?”
他指的是鹰脖子上冒热气的饭盒,柏郃野无言片刻,淡定伸出手:“嗯,对,它还没吃饭。”
说完,他和那位大眼瞪小眼,两个人都意识到了什么,随后,猎人以一种近乎肃穆的表情把工具箱放在了柏郃野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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