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下成见和常识构成的滤镜时,世界也会扒掉一层皮那样,露出**裸的真面目、与人坦诚相见么。
单元认为绝对不是。因为世界像长出一层纤维复杂的新皮肤,更加累赘和眼花缭乱了。
Admin和File什么的,新世界观,是强加于当今人类社会的新世界观吧?
仅此当下一刻,时代已经变了。
“根据面具人给出的线索,我猜到了我的Admin是谁。”余佳霖说。
他脚下的地球停留在半年后。北极圈上空的云彩像豆腐脑似的弥散开来,缝隙间露出的蓝色海洋像一根根毛细血管。
“谁?”单元问。
“他叫纪秋。”余佳霖语气沉重,“是我父亲的私人医生。”
单元怔愣了下,“我听说你的家人在十二年前……”他停住了。
“出事那年我只有十三岁,什么都不懂。操办葬礼、资产过户什么的都是纪秋帮我打点。等忙完这些后事,他才闲下来,开了家叫‘化泥’的医疗器械公司,前两年上市了。”
余佳霖的声音很幽沉,“镍铬铁合金的手术刀是他的拳头产品。这种手术刀专门用在膝关节的韧带修复术里。我高中时打篮球不小心韧带断裂,还是纪秋亲自操刀给我做的手术。”
镍铬铁手术刀?单元灵光一现。
“认识他的人,都说他是我的人生导师和再生父亲。择校、选专业、找工作包括发明专利,他都要插一脚,给过我不少建议。虽然不能百分百确定,但没人比他表现得更像我的Admin。”
“你们现在还经常联系吗?”
余佳霖沉默半晌,声音像蹿进一丝气流般的忽上忽下,“不。我和他早就决裂了。”
“为什么?”
“因为我觉得,杀我全家的人是他。”
不超过二十字的对白承载了压垮性的信息量。从玄学的角度来讲,单元深知插手跟自己无关的诡异事件容易不得好死的道理,并不打算追问下去。
“你打算重生在什么时间?”单元问。
“当然是越远越好。重生的时间越远,意味着已知的信息就越多、不确定性就越少,对于判断Admin也越有利。”
余佳霖将坐标点拖曳到(365,0)。这是所能去的时间的极限。
单元卷出一点轻快的口吻:“那么余同学,有没有兴趣和我做一笔生意?”
“什么生意?”
“纪秋是上市公司的老总,身份不一般。根据人类社会二八定律的法则,你的新身份大概率不会是跟他同一阶层的上流人士。换句话说你很难去接近他。倒不如……”
单元听起来很真挚,“倒不如我替你去接近他。一年之内让他把你的后缀改回来,保证你不死。怎么样?”
对方半天没吭声,是真的在认真思考。在倒扣钟磬般闷重的虚空中,传来一阵微小的撼动,这是余佳霖的声音:“那我要交付的条件呢?”
“我们的时间相隔一年。我要你在那边收集关于出窍和行业的情报,越多越好。”单元十分坚定,“等你变回了正常人,我要你把这一年里出窍的情况汇报给我。”
“成交。”余佳霖迅速给出肯定,支起清癯的手指,对(365,0)连续点击两下。
原本不大的地球像遇到催化剂般膨胀,像天降陨石直直撞过来。
单元坐在安静封闭的办公室,切身体会万米高空跳伞的视野变化,潮湿冰冷的云层辗轧过皮肤,平整的绿色原野显现出山形。
这是一年后的世界。
『温馨提示:您的在线额度即将用完,剩余1分钟』
还有一分钟!
单元从老板椅里仰卧起坐。
此刻余佳霖完成了第一次重生。
聒噪喧闹的欢呼声如炮鸣一样轰炸过来,脚下是红毯,镁光灯嚓嚓像泡沫似的在脸上幻灭。黑鸦羽般的人潮之上,是无数记者高举胳膊抬起的一个个照相机,各个方位都有但镜头纷纷对准余佳霖,活像见到饲料而伸高脖子的鹅。
余佳霖站在聚光灯下,能闻到衣服上的香水味。
两人共用一具新身体,像连体婴一样共同诞生在前途未卜的未来。
“你身上有手机吗?”单元飞快地说,“快用手机查一下,出窍怎么样了。”
数不清的话筒一齐涌过来,像极了火柴盒里规整划一的火柴头。
余佳霖赶在被话筒怼脸之前,从口袋里摸出手机,在保镖和记者推拉阻拦的混乱中打开搜索框,输入“出窍3D打印”。
新闻标题在磕磕巴巴加载出来。
单元瞥一眼,脑袋里嗡地巨响,仿佛有千万只蜜蜂同时起飞:
【3D打印将走向何方:出窍3D打印亏损逾一亿,或将倒闭关停。童年集团意欲收购】
单元如遇晴天霹雳。
『额度已用完』
『正在为您切断连接』
头顶涌上热流,脑内刮大风似的嗡嗡作响。余佳霖的意识被抽取干净。
单元下了线,眼角随着尚在激动的情绪隐隐抽搐,于是眼中一切景象不真切地晃动起来。
前额冷冷的,他下意识抬手一摸,上面全是凉汗。
……
人明知道自己会死,但还是要活着,而且是好好地活着。
公司亦然。
单元摸着锃亮的老板椅做了一个小时的心理建设,渐渐感觉体内的血液重新循环,找回了被冲击得四分五裂的思维。
现在,要想扭转命运,只有两条路可以走。
一是再次和余佳霖共享大脑。这个可能性很渺茫,因为共享对象完全由产品随机安排,再连上线不知道得猴年马月。
二就是找到纪秋,让他把余佳霖的后缀改回正常人,再问他出窍倒闭的原因并且规避。这是最稳妥也是目前唯一的办法。
揉了揉昨晚只睡了两小时的眼睛,无意间扫到墙上挂的钟停在凌晨一点多。单元发现自己的衬衫袖口像海风腐蚀的帆布那样卷皱,西装裤因长久坐姿而折出褶皱。
他喊助理过来给表换了电池,打算回趟家把自己拾掇一下。
单元家住的是复式楼,装修专门找的设计师定制图样,富裕的中产家庭的标准配置。
当他单手开着宝石蓝小轿车,驶入栽有白樱花和黄蕊梨树的车位时,还没来及熄火,就看见家里的保姆阿姨小跑过来敲开车窗。
“小元总,家里出事了呀。”她操着方言说。
单元忍不住激灵一下。这是今天第三次出事了。
推开门,客厅里戴着VR眼镜在手舞足蹈的,是他的弟弟。
高裕灵有一张甜滋滋的脸,好看的眼睛仿佛沾了海里的盐粒,笑起来眼头眼尾一拱,弯成一叶扁舟,配合冷白调皮肤和线条优越的鼻梁骨,这是非常招桃花运的脸。
凭借这等相貌行走四方,可以获得世界最大限度的善意。
单元一言难尽的表情,“你怎么回家了?”
正在玩VR游戏的高裕灵摘掉头盔,抬起他那双比一般人更显浅咖的眼珠,在单元脸上来回扫荡几眼。赶在哥哥抬眼和他对视前,他及时撇开了目光。
“家里的狗生了一窝小崽,我回来看看。倒是你,从小到大吃我家的喝我家的,对我家一点关心都没有。”
年方十九的高裕灵,一有机会就冲大他四岁的哥哥屡次冲撞,像一头装了永动机的斗牛。
然而单元仿佛戴了厚如千米的滤镜,从不对他说一个字的狠话。
因为他确实抢占了本该属于高裕灵的资产。
亲生父母因公殉职时,单元只有七岁。当时是父亲战友的高林将新生孤儿的单元收养到自己家。
“你住公司一个星期了?挺敬业啊。”
单元没搭理他的阴阳怪气,窸窸窣窣换上家居服,斟酌了语气说道:“刚才阿姨跟我说,你解约了?”
高裕灵胳膊一撑跳上大理石纹理的窗台,青白的指节扣在岩石上,淡定地说:“嗯啊,以后我不去练习室了。公司要雪藏我,不解约干嘛。”
高裕灵从小没有学习的头脑,但在艺体方面天赋异禀,光看一遍视频就能把爵士舞跳得很好看。初中时天天泡街舞社,在锁骨、脚踝的地方纹身,还戴朋克风的耳扩。他爸气得三番五次将他扭送到派出所。父子俩还在派出所里打过架。
然而忽然有一天,高裕灵执意从家里搬出去,从此吃住都在租的房子里。有一次过年时好不容易回了家,还把他爸收藏的水墨画偷出去卖了,把他爸气得一棍子打到他送医院缝针。
父子两人的关系恶劣到你死我亡的地步,以至于后来高林立下遗嘱,死后名下三套房和公司出窍全部由单元继承,一分钱都不给高裕灵。
虽然行为奇葩,但因为长得帅跳舞又好,有星探找到高裕灵。他便和国内最大的娱乐公司签约,成为一名练习生。
看着眼前抽长出成年人体魄的弟弟,单元眉头抽抽,“都定好了你是王牌成员,什么C位,怎么事到临头会雪藏你?”
高裕灵微微偏过脸,“因为我不想配合公司炒CP。”
单元想问什么是炒CP,但看见弟弟意味不明的脸色就没出声。
兄弟俩好久没在同一张桌子上吃饭了。
绿葱像墨点般地点在番茄鸡蛋上,家庭用小火锅煮得咕咕作响,保姆阿姨自制的猪皮冻炖在中间油光水滑。奶酪块炸得酥脆淋了炼乳,筷子一夹酥皮咔成两半,浓郁的甜奶味像爆珠一般涌上喉头。
单元夹起一块凝胶光泽的猪皮冻,放到高裕灵碗里。
高裕灵啪一声打开他的筷子。
两人安静又别扭地吃了一会。
安稳沉定的声音从兄长那边溢出,慢悠悠抵达高裕灵耳边,“你那儿还有钱吗?要不要我给你转过去一些。”
“没钱。也不想用你的。”高裕灵说,“那是我爸指定留给你的财产,和我没什么关系。”
单元忽然停下筷子,“等一下。解约要付违约费吧,我记得是一百万。你哪来这么多钱?”
高裕灵不咸不淡吐出三个字:“你别管。”
单元正襟危坐,“我怎么可能不管?你是我弟。”
高裕灵头也懒得抬,慢条斯理一勺一勺喝着汤。“我还想问你呢。”
他将钢勺倒扣在碗底,映出坐在对面的单元严肃的脸,“合同是秘密签署的。除了合同双方,外人不可能知道解约费有多少。你怎么知道解约费是一百万?”
单元严整顿肃的面孔闪现一丝松动,一脸被狙击到的样子。
“你不会偷偷找人查我了吧?”高裕灵笑笑,“原来哥的控制欲这么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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