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说,要为首领挑选王夫。
他们说,要穿上最贵气的华服。
他们说,罪恶之子不该降生。
那么接下来呢?
接下来,未来的首领会从她的肚子里诞生,一个新生的、全新的首领。
……
何清蹲在地上吐的昏天黑地,他脸色煞白的看着眼前这一幕。
那个软塌塌的尾巴掉在地上,女性的躯体身上压迫着无数丑陋又罪孽深重的影子,那是曲白城人的贪婪,也是首领的怨恨。
如果说壁画里讲述了玄女神遭受的非人折磨时代已经过去了太远,而眼前这一幕幕,却将一个罪恶的城池,完完整整的剥开到他面前。
他们是罪恶的,他们身上流着恶臭的鲜血,于是同他们流着同样鲜血的子孙后代,同样不思悔改,他们认为他们是对的。
“让死人生孩子,他们疯了吗?这些人都是一群疯子!”
何清啐了一口,只感觉四肢百骸都仿佛泡在冰冷的水里,这是一个艳阳天,却没有一丝阳光的温度,他在对上首领的面容时,她的唇边似笑非笑的诡异,就在对着他,是在对着千千万万的曲白城人。
他想说的话一下子卡了壳,面容苍白的跟张随时就能被风吹走的纸一样,耳边是飒飒作响的风,是招魂幡,是撒落的白纸。
但他一回头,看见的却是一棵又一棵树,而树上的,是从树上来的人,他们目光一动不动的,挣扎的动作突然僵硬住了,接着如同似有所感一样,一个个转头对上了他。
有阿英的,有关老爷的,有冯生的,有过一面之缘的茶叶老板的,还有许许多多曾经见过的人,他们都在树上。
何清瞪大了眼睛,眼珠子像是要突出掉下来一样,面目狰狞的可怕,不可置信、惶恐、害怕……
曲白城的人从树上来。
他们都是蛇母的附庸。
有个声音在说着,虚无缥缈,可他说的是对的。
他们都是蛇母的附庸。
他险些忘了……
他看清楚了另外一张脸,是他自己的。
“我想起来了……”
“你终于想起来了。”孟浮的声音从一旁传来,另一个孟浮颔首,两个时间段的人相遇了。
“我原本是曲白城的人。”他惨白着脸说出这一句话,突然间笑了。
那是一个很久之前的故事,是遍地尸骸的死人堆,大旱之下饿的面黄肌瘦的曲白城人,他们浑身长满了鳞片匍匐在地上,扭曲成难以想象的姿势,发出嘶嘶的声响。
这是为什么呢,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何清眯着眼睛,哦,他想起来了,那是很久很久之前,他年幼时见到的一个女人。
城里人的痛苦源自于那个明媚的如同太阳,却被束缚在高墙上的首领。
那一天也如同今天一样,他们抬着一具衣不蔽体的尸体,雪白的手臂垂落在外面,她瞪大了眼睛。
他听到人们说。
玄女的化身再一次降临。
————
曲白城每隔两百年就会诞生一位女首领,
对于曲白城的人来说,被高高束缚在城墙上的首领就是他们的信仰。
那是一具不同于人类的身体,首领拥有着一条蛇一样的尾巴,翠绿的鳞片如同上好的翠玉,她明媚的五官在阳光下总是格外的美丽,然而一出生就被束缚在神殿里,她的一言一行都在全城人的眼中,首领的存在,意味着惊喜,她是上天赋予的宝藏。
然而宝藏有一天也要被人踩在脚底,首领是曲白城的宝藏,可无用的首领不是。
那是一个并不丰收的时节,得到的粮食少之又少,他们向首领祈祷,祈祷来年有一个丰收。
阿青扒拉着门框,好多人朝着神殿的方向跪拜,祈求首领驱逐灾难,一天、两天、一年……饿死的人越来越多,渐渐的,人们失望了,他们再也不在祭拜她。
——无用的首领
——她不是我们的首领。
这样的声音越来越大。
人们开始思考,为什么会这样?
是他们做的不够吗?
不,那是首领的错。
她是一个无用的人,她辜负了全城的百姓。
然后呢?
她高高束起了长发,那天的神殿格外的热闹,他认识的,不认识的举着火把,戴着面具,首领麻木的看着他们,企图要看透他们面具之下的脸。
那张明媚的面容,好似从那一刻开始,彻底的失去了颜色。
母亲说:“他们在为首领挑选王夫。”
她声音很冷,阿青恍惚好像明白了,又好像没有,后来他明白了,那只是一道冷冰冰的陈述,却是所有人畸形的良知。
可他们并不需要挑选,成年之后他们所有人都可以是她的王夫。
人们希望她生下拥有神血的孩子,这将是她唯一的价值。
他们生病了。
可怕的怪物占据了他们的身体,曾经面目和善的人戴着可憎的面具,轻而易举的毁掉了高高在上的首领。
首领终于不堪这种折磨的日子,她逃了。
那一天晚上,街上传来哒哒哒的跑步声和喘息。
她在向女人们求救,可她们吹灭了蜡烛,趴在门缝边,悄无声息的注视着她,目光如同毒蛇一般如影随形。
阿青想要张嘴说话,母亲朝他投来冷冷的一个眼神,警告他不许发出声音。
母亲的面容变得无比可怕,她的嘴里吐出了信子,她在嫉妒她。
他好像被人掐住了脖子,看着门外的人的目光由希冀到一片灰暗,可是为什么呢?他为什么发不出声音了?
瞳孔里是女人一点点绝望的背影,在悄无声息的无数双嫉妒的目光注视之下。
首领死了。
死在神殿里,她的腹部高高隆起,突兀的大,显得身体小小的,如所有的人愿,那里是他们梦寐以求的流着神之血的孩子,可她到死都睁大了眼睛,目光怨恨又可怖,仿佛在看着眼前丑陋的面孔。
人们剥开她的肚子将婴孩挖出来,她生下了一个浑身长满了肉鳞的怪物。
他们说,她是玄女的化身,人神将要报复曲白城。
于是他们将首领的尸体肢解分成了无数块,每个人郑重的从祭司手中接过一块埋葬在曲白城的各个角落,嘴里不停的念叨着“饶恕我的罪恶”。
阿青也在母亲的催促下接过那块躯体,那是一个活生生的人的躯体,可将埋进土里的一瞬间,他浑身一怔,他仿佛看见它活了过来,在他的手中呼吸……
这一天,全城没有一个人是无辜的,可他们嘴里让神女饶恕他们的罪行,一边又洋洋得意的宣告他们再一次杀死了人神。
他们分摊了杀死首领的罪恶,成了真正的曲白城人。
自那之后,许久许久之后,梦里任然是那一场全城的狂欢,人们在欣喜杀死了人神,自我感动的解救了自己,又贪恋的注视着被剥出的子宫。
许许多多的,但他生下来就是个曲白城人。
他忘记了。
蛇鳞疫是怎么爆发的呢?
哦,想起来了,那大约是一个阴天,杀死人神的兴奋还没走消散的彻底,余留下来的喜悦的尾巴悄无声息的感染着城里的人。
母亲爱上了吃生肉,她总是一脸满足的仿佛吃到了什么珍馐美馔,并满目慈爱的催促着他,但他鼓起勇气将肉放到嘴里,却被那股腥味险些催的把胆汁吐出来。
可母亲的目光一瞬间变了,她一动不动的看着他,阿青哆嗦了一下身体,有些慌张,没由来的,脑子里全部是母亲那天冷冰冰的眼神。
他听见母亲的嘴里发出了嘶嘶的声音,隐隐的从嘴里吐出了尖尖的细细舌头,两个,但一眨眼又不见了,母亲笑着将肉塞进他碗里,冰冷的声音仿佛是催人蛊惑的妖魔。
“吃吧。”嘶嘶。
“乖孩子。”嘶嘶。
曲白城的人生病了,他们变成了怪物。
人们的身上长出了肉鳞,他们开始匍匐在地上发出嘶嘶的声音。
这一切,却才刚刚开始。
神明的诅咒是人类无法想象的可怕。
曲白城被诅咒了。
最初是男人,他们的脾气变得越来越暴躁,随后是女人,她们开始嫉妒一切得不到的东西,最先感染蛇鳞疫的却是孩子,他们身上开始长出肉鳞,每个鳞片里都挤着一条蠕动的小蛇,很小一条,却在皮肤里蠕动,在鳞片鼓起来的时候,发出恶臭,撕咬着皮肤,它们会钻进皮肤里,流动在血液中,孩子们死了,蛇子从成熟的肉鳞中破壳而出,飞快的游走着,感染了所有人。
轮到了他们,那将比孩子们更加的痛苦。
他们开始觉得自己的血液里流窜着东西,皮肤痒意难耐,不在习惯双脚走路,渐渐从在地上爬行得到快感,他们面孔扭曲着,痛并快乐的将自己的身体盘起来,骨骼作响的声音,嘴里发出嘶嘶的声音。
但是没有用,鳞片生长的越来越多,他们双腿都因为鳞片粘在了一起,他们再也无法直立行走,四肢退化,渐渐的,从他们身上露出了蛇类的雏形,一条又短又粗的蛇,独留一个人类的脑袋,露出恐惧、害怕、疯狂的在地上扭曲爬行。
于是拖曳过的的地方留下磨破了的肉鳞和鲜血,恶臭的液体随着动作像是鼻涕虫一样拖出一条痕迹。
可他们觉得这样很快乐。
女人们亲昵的支起脑袋触碰着男人应该是肩膀的部位,与男人们不同,她们变得极其美丽,她们吐出蛇信子,哪怕躯体是一条又短又粗的蛇,也不能忽略那张美丽的面孔,摄人心魄的眼睛。
她们的眼睛里仿佛充满了故事,可仔细一看,那里是疯狂的嫉妒,她们嫉妒一切比她们美丽的、得不到的东西。
这时候谁还管死了多少人呢,只知道那是一片混乱又黑暗的地方,他们用笨拙的身体在茫茫的沙漠里爬行,幸存的人开始与他们划分界限,可是那并没有用,因为蛇鳞疫是会感染的,有人死了,也有人活着,只是他们变成了怪物。
阿青很幸运,他随着其他幸存者躲进曲白城的角落里,每天都有人感染,然后他们会被丢出安全区自生自灭。
但是没有药啊。
他们都要死去。
阿青并没有先死。
因为母亲怀孕了,她用怪物的躯体怀上了人类的孩子,那是驼队的摇铃人,一个约莫三十出头的男人,他的目光痴迷又深情,可他看不见他眷念的貌美皮囊之下是一条丑陋的毒蛇,也分不清她深邃的眼睛里故事都是怎样的血腥又可怕的嫉妒,她嫉妒着这个世界上的一切,嫉妒的快要疯掉了。
最后,那个人成了她肚子里的养分,母亲生下他的弟弟,一条手臂粗细的蛇。
“弟弟”尾巴不满的拍打在地上,无声的催促着——它饿了。
可谁是它的食物呢?
它是吃人的,它是怪物生下的怪物。
于是那双可怕的眼睛看向了阿青。
阿青逃跑了。
这里太可怕,他有种预感,后面的事情会更加的不可收拾,于是他逃了,他抛弃了母亲,他逃出了曲白城,可是他又要去到哪里呢?
像他们一样祈祷被他们杀死的神明的救赎吗?
不,神明不会救赎他们,因为他们手上流着她的血,他们身上流着罪恶的血,他们的出生就是错误的,他们没有无辜的人。
可走出曲白城,看着墙壁上已经爬满了蛇,他在无数次回头中看到这个让他觉得陌生又熟悉的地方,从记忆里慢慢的剥离。
曲白城是他的家乡。
往后的数十年,他将永远远离这里。
荒无人烟的沙漠里潜藏着无数的危险,诸如那些游蹿在大漠中的怪物,伺机游猎路过的驼队,约莫过了快半个月,饿得饥肠辘辘的他在茫茫的沙漠中见到了一座旅馆。
他并不识字,但他认得在风中猎猎作响的旗帜是曲白城的图腾。
他突然想要救他们,救救他们,谁来救救他们呐!
阿青惶恐的敲响了客栈大门。
咯吱一声,门开了。
他说:
——“我是驼队摇铃人的儿子,他们在风眼里走失了。”
静默的男人抬起头,仿佛一瞬间他觉得男人看穿了他的谎言,看到了他卑劣的血液和双手,但男人只是笑笑。
阿青惶恐不安的低着头,摩擦着自己的手臂企图说些什么,良久他开口。
“他们感染了疾病。”
“什么?”男人看着他。
“是蛇鳞疫。”
“他们……他们变成了怪物……”
男人不说话,只看着他,许久,嘴唇动了动。
他在说什么?
阿青听不见。
————
但他后来知道了。
回到哪里,回到曲白城,回来这里。
男人在说什么呢?
哦,他说。
——你呢,你又是什么怪物。
……
是的,阿青是个怪物。
曲白城的人都是怪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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