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逆命者

从始至终,无一幸免。

他恍惚间想起了很多事情,那些被他骗来的人的面孔,这三千年如一日的顺从,他是蛇母的附庸,可笑的是他从未真正记得。

他做了一件无比愚蠢的事情,二十年如一日反反复复带人来到这里,自诩是拯救他们,将自己摆在救世主的位置,可他不过是个听话的蛇子,为了母亲而活的傀儡。

母亲说你要拯救他们,于是这就成了他活着的唯一目的。

明明这一切都是不应该的。

他骗了很多人,最先骗过的是自己。

他惨白着一张脸,忽然笑了:“孟浮,我想起了很多年前,那是一个几乎看不到未来的一天,微不可见的落下了一点光,一个胆小鬼自以为得到了救赎……”

“但那其实并不是,那只是源自于本能的渴望……”他骨子里就流着卑劣的血。

何清仍然记得当年逃出曲白城的忐忑和永远不愿意再回来的决心,但直到他离开曲白城,睡在温暖的房间的时候,久违的,感受到了那种宁静,可是外面的天很黑,能从窗户看到曲白城的轮廓,它像个行将就木的老人,注视着他。

仿佛有一个声音在不停的哭泣,它说,回来吧,回来吧。

鬼使神差的,他偷走了收留他的好心人的银子,编造了一个看似天衣无缝的谎言,蹿流入人间,于是,前往曲白城的道路从此白骨累累。

他并不愿意看到这样,但很遗憾,那个叫做阿青的人自始至终没有真正离开过曲白城。

“来吧,我带你去真正的地下城。”

他哼唱着一首古老的民谣,那是古语的文字。

他们大多数人都忽略了一件事,文字是有生命的。

……

曲白城最开始建造的时候,就是一个迷宫,越复杂的路,越容易困住里头逃跑的人。

何清带着他们走到神殿前,他清楚的记得前往地下城的路,在寻着记忆找到的时候,太阳已经快要下山了。

没有了人族喧嚣的城池空荡荡的,辉煌的建筑群都仿佛褪掉了繁华的颜色,做旧的建筑愈发的瘆人。

他穿过密林的深处,停在一棵树前,这片森林依旧昏暗的让人觉得可怕。

如同喧嚣的城池里来来往往的行人,但此处并无人,或许也算是有,它们挂在树上,长在枝叶里,皮肤呈现着树干的纹路,唯有眼睛会随着他们移动露出贪婪的神色。

有的是脸,有的有大半的躯体在外面,像是要从树里爬出来,身上的纹路比之要淡一些。

良久,悉悉索索的林子里传来一声嗤笑,努力往外爬行的躯体突然顿住了,它们僵硬的、缓缓的转过头,树木的躯体不会懂得这一声轻嗤里都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它们木头的脑袋远远不足以思考这些复杂的东西。

当然,它们只是树的一部分。

他们想要从树里爬出来,重新降生在世上,成为人。

但是很久很久之前他曾经也是这样的一部分,源自于比蛇母更早,更久远的过去。

那是何清不曾说过,但能隐隐约约又透露出来的事物,哪怕是生养在这里,他只是模糊的知道这个概念。

从树上下来,又回到树上。

他的脚步顿了一下,女人的身影站在前面,硕大的蛇尾坠在身后,圣女梵伽罗手捧着一颗微微带笑的头颅,它长在了她的身体上,带着令人胆寒的笑意。

而她面前是一棵巨大的、臃肿无比的树。

像是一个女人的身形,它也长了一张女人的脸,布满了树纹,它安静的睡着了一般。

他们的脚步顿在了原地,这个情形实在是有些诡异。

孟浮他们始终保持在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

随即,他手里的剑在不停的震动,那股被掩盖的属于阴阳的气息渐渐的显露出来。

但他还没有发现阴阳的女头在哪里,气息从树上的女人身上来,不过直觉告诉孟浮它并不是,它和树是一体的,它们密不可分。

他的目光在四下里寻找,树上密密麻麻的算是人的踪迹,但那股气息若有若无的,并无法具体确定。

孟浮正想着。

一道剑痕划破虚空的时候,一道黑色的身形紧随而来,阿修罗的刀剑闪着寒光,与他冷峻的面容相称,他的剑滴着鲜血落到土地上。

灰白色的长发凌乱的吹拂过脸上,微微颔首打了个招呼,这个一惯有阿修罗风格的继任者格外少言,目光匆匆一扫而过,随后落到了圣女梵伽罗的身上。

他似乎是想从记忆里翻找到熟悉的脸,即便在记忆里他们不久前才见过,但时间已经过去数万年的光景,他还是准确里记住了她的名字。

“姝兰。”

梵伽罗手捧着头颅顿了一下,似是疑惑的歪了下头,她缓缓转过脑袋,那颗被她捧在手里的脑袋也转了过来,她们长的一模一样,从殷红的唇里突出细长的蛇信,青灰色的眼睛,他们这才发现她的脖子和身体有一道缝合的痕迹,哦,不止是头颅和身体,还有露出来的手臂,都有些细细的,宛如蛛网似的纹路,她是被人一块块缝合在一起的。

那是很多人的躯体,只一眼,却仿佛剥开迷雾,看到了她身上惨状的灵魂。

似人非人,她是被无数灵魂拼在一起的。

目光对视了片刻,她的记忆跨越了数万年,并没有认出来眼前的人。

那已经过去了三千年,哦,应该说是更久远的时间。

她靠近那棵臃肿的巨树,如同婴儿般眷恋的伏在凸起的树根上,树上的人却从脖子所在的地上,鼓起了一个拳头大小的鼓包,缓缓的蠕动着。

一颗头颅长在它的脖子上,随着蠕动,那颗鼓包上浮现出人的五官。

正如孟浮不知道阴阳的头是怎么长到了树上。

也没人知道,就是这样一棵树在无人可知的地方用根系遍布了整座城,它是它们的母亲,是曲白城真正的缔造者。

也是它将一块块碎肉拼成了所谓的神。

————

曲白城自古以来并没有神,它是个矛盾又割裂的地方。

它存在了很多年,留给人们的印象就是繁华,不少人将其称作为桃源,来往的商旅格外的密切。

最开始,它也只是一座普普通通矗立在沙漠中的城池,月半人天生神力,它们有着久远的历史,至今仍保留着部落的文化。

姝兰和海兰这对姐妹最初就生活在楚与燕的边境,国与国之间的战火不可避免的波及到这个村庄,天灾**,又是大疫大旱,世道艰难,更何况是两个无依无靠的女子。

后来有一天,归村的人说起了曲白城,如何如何的繁华,有多少多少的好处,她无意中露出的手腕,随手撩起的头发,都是那么富贵。

她们便心动了。

曲白城确实繁华,可河水永远是猩红的,人堆里发出糜烂的恶臭,富人的财宝堆积成山,奴隶在他们脚下嘶吼的哭声。

她们连奴隶都不如,她们只是她们用来交易的货物。

可到了那时候才知道,那些是踩着无数人的白骨升起的繁华路,那是个巨大的销金窟,像她们这样的人比比皆是,她们贫穷、孤独,只有一腔追求幸福的热血。

可她们似乎也只是随处可见的人,不满意的时候便被人当做牛羊给宰杀,这里的人天生就带着劣根性,人性之恶便展现的淋漓尽致,他们只推崇首领,难以置信的首领亦是一位女子,但她却只愿意庇佑那些所谓的曲白城人,就是这样矛盾的想法,但她也只是比她们有用的“玩物”。

玩物没有自由。

城里人将城外人分了三六九等,女人是底层的货物,听话的是赚钱的工具,不听话的就成了地下城的养分。

他们坚信,自己是从树上来,而树上长满了人的踪迹。

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是怎么活下来的呢,她们被作为或许流转在许多人身边,但他们从来不把她们当做人看。

畜生披上了人皮,带着富可敌国的宝藏,奴役着可怜人。

她们死在一个很明媚的早晨,具体是进入曲白城的多少年已经不清楚,只记得阳光很明媚,生病了很久的身体再也负担不住这种折磨,双生子死在同一天,人人高高挥舞着斧头,将她们砍成了无数块,然后随意扔到地下城里,从小村到曲白城,在成为货物流转到各色各样的小院子里,重病后唯一的价值也没有了,她们这样就此埋葬。

可事情远没有结束。

痛苦很快过去,又迎来了新生。

第二天她们茫然的站在沙漠里,看着自己完好的身体,恶鬼挥刀的场面历历在目,但是她们为什么又活了过来?

这个问题没有想明白,记忆就被模糊了。

一望无尽的沙漠里多了一座客栈,就在曲白城的门前,旗帜飘扬在空中,血淋淋的图腾交织成一条咬尾的蛇,这个时候他们欣喜于重获新生,不知道命运最是反复无常。

后来像她们这样的人很多很多,他们自嘲的将自己称为逆命人,和所有死去的人一样回到了过去抱团取暖,她们那时还懵懂的,只是一腔恨意,是被迫还是自愿已经记不得了,姑且算是自愿的,她们仿佛只有这一条路可以走,但时间却没有留给她们完整的记忆。

“逆命人太多了,多到数不过来,可最后都没有改成命。”

“那时候,他们突然明白了,命运是不可更改的。”

最开始的曲白城,他们显然忘记了一件事,历史是无法更改的,哪怕很多人都说要改变过去,拯救自己,但从始至终没有得到应有的回报,只有迷失在时间的人。

他们一次次回到过去,一次次又回到原来的位置,反反复复,忘记了自己的姓名。

于是,死亡——回溯,就成了整个曲白城的宿命。

他们每尝试做一次更改,最后的结果就更惨烈。

可是时间的缝隙已经越来越大了,未来朝着更加不可预料的方向行走,等到她们醒悟过来的时候已经很迟了,当回来的那一刻只有她们自己知道的悔恨,殊不知那道缝隙存在了多少年,又有多少人在不停的企图改变历史。

这个缝隙从来不是拯救他们的。

形形色色的人聚在一起,已经再找不到回去的路。

等到事情不可挽回的时候,她们真真切切的恍然大悟,命运欺骗了他们,时间蛊惑了他们,或许从一开始她们也只不过是被篡改命运的牺牲者。

谁也说不清楚了,又或许在那很久之前,当第一个逆命的人妄图改变过去的时候,历史的车轮已经走向了另外一个终点。

这个像雪球的一样越滚越大的马车,终于失控了。

他们变成了不人不鬼的怪物,迷失在时间里,在无数个时间里被驱赶,最后留在海中。

记载中轩辕国自海中来,但他们最开始是人类,生于陆地,长于陆地,也是用双脚直立行走,哦,最开始他们只是一群可怜的,在时间缝隙里行走的逆命人,妄图改变命运却迷失在时间洪流里,被吞没和掩埋的历史之一,每加注一道痛苦,他们就变得愈发不像自己。

后来他们就成了怪物。

到这个时候,他们的愿望变成了想从海里回到陆地,但很遗憾的是,他们的双腿已经退化,没有办法在直立行走,而浑身上下覆盖着的丑陋的鳞片,人类不认可他们,妖怪恐吓他们,最后为了生存,被驱逐进海里。

但海终究不是陆地,这里残忍,黑暗,孤独,是无尽的深渊,习惯了群居的人无法适应这里的黑暗,没有光明,他们生长的奇形怪状,他们开始怀恋在陆地上的生活,就如同他们至始至终不愿意接受自己变成奇形怪状的怪物。

他们迫切的想要离开这里,脱下那丑陋又可怕的尾巴,但他们的寿命太短了,于是更加渴望长生。

先祖辈死去,后来人又继承了这个愿望,曾经那些痛苦不堪的事被掩盖进黄沙里。

他们自称是轩辕国人,仿佛这样就能记住自己是属于人的身份,终于有一天听从了他们呼唤的深海,在一日里打开了一扇漆黑的门,那个叫做阴阳的双头人,它说“他能满足一切愿望”。

人们渴望回到岸上,于是阴阳带着她们上岸,他们渴望脱下那身丑陋的鳞片,那在海里游动的尾巴便重新变成双腿,他们匍匐在海岸的礁石上看向水里人类的倒影。

如同牙牙学语的孩童从新开始学习。

人类真好啊,可惜一回到海里,他们又会重新变成怪物,他们并没有完整的脱下怪物的皮,且是后话。

怀揣着希望,他们随着阴阳上岸,修建了一座巨大的城池,用以供奉它为神,**让他们蒙蔽了双眼。

但阴阳并不是天神,它只是一个从一扇布满恶意的门里爬出来的怪物,而他们只是它圈养的食物的载体。

阴阳是个食念的怪物。

他们的**吸引了它,成就了它,唯独却没有拯救自己的机会。

后来的事情就如记载里发展的那样,阴阳在天枢之上留下了一笔浓重的笔墨,而他们留下了轩辕国这个愚蠢又可悲,甚至还谣传吃人的国度。

万万年后沧海桑田,陆地从海洋变成沙漠,流着同样鲜血的月半人在曾经的旧址上建立了曲白城,仿佛是命中注定的牵扯,曲白城由此而来。

历史发展的脚步格外的相似。

她们又一次来到了这里,诸如千千万万次带着欣喜雀跃的心情,走向了曲白城的大门。

但谁也不知道,此刻,她们只是两个想要追逐繁华的飞蛾,明明不相干的两条线,又在此刻重叠。

在那一刻,又完成了闭环。如同风中扬起了咬尾蛇的旗帜。

城市消磨于时间洪流,语言随着死亡和文字变得晦涩难懂。

可它们就在了废墟的曲白城里,完完整整的记载了那场灰色的死亡,千万年之后最终真相大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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