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信县四面环山,农作物不易活下来,干活都要起早贪黑,收成却远远不如邻近各县,人人都带着一副穷酸相。算命先生照常来到集市,摆上一张案几,一柄桃木剑,一把符箓。他身穿黄衣黑领的道士服,背上纹着太极图。
午时,一个男人来到摊子前。他生得极美,可以用艳丽形容,但眉眼间始终覆盖着一层冷意。身上是翩翩贵公子的打扮,宝蓝坎肩白玉扇,鎏金腰带乌皮靴。
不像是县城里的人。算命先生暗自判断。
他走近时,算命先生分明感到一阵阴寒之气,夹带着风一同涌进。
“帮我找一个人。”他扔出一块青玉佩,叮当一声砸在案几上。
青玉佩摸起来凉凉的,像死人的手,上面刻着两个小字,歪歪扭扭,“海楼”。
有客人至,算命先生照例跟他寒暄,“海楼是您的什么人啊?”
“海楼是我的名字。”
出师不利,算命先生干笑两声,将玉佩递过去,“那您为何要找玉佩的主人?”
“算账。”海楼瞥了他一眼,神情冰冷。“他是我对头。”
算命先生正犹豫着用梅花易数还是六爻,闻言,心里咯噔一下,这是关系破裂、来寻仇了。
他要是把玉佩主人的位置泄露,岂不会害了人家?自己也会沾惹上因果,大不利子孙。
他当即开始撒谎,说撒谎也不尽然,就是说些空话,“这个人啊,是不是争强好胜,屡屡冒犯您?”
“是。我眼角的这块疤,就是为了争一块桂花糕,被他打的。”
那翩翩贵公子颔首。算命先生望着他脸上微不可见的痕迹,陷入沉思。
他接着解卦,“这人性子孤僻,为人恶劣,少有朋友。”
“不错,当年在私塾,平日里除了我都没旁人跟他一起下学回家。”海楼点头,支起下巴,似是陷入回忆。“有一次下河......捉鱼,他自己溺水,我于心不忍去救他。第一反应不是爬出来,而是拽着我的腿把我拉下去。小小年纪如此恶毒,谁会跟他交朋友?”
算命先生眼皮一跳,低头看着卦象的方位,微微皱眉。“等下——你们那时候多大?”
海楼沉吟片刻,若有所思。“他**岁?我记不清了。反正我想杀他不是一年两年了。”
算命伸出两指竖在唇边,嘴里念念有词,半晌,眼前一亮。“好吧。此人就在阳信县东北方向一千里外,让我看看,五行属水,地处幽州——”
“停。”海楼眼神一凌,打断他的话,凉凉地反驳。“你莫欺我,我能闻到他的气味。他就在本县。再算不准,我把你吃了。”
“哈哈。”算命先生谎话被拆穿,讪笑道,“您别说笑了,您怎么可能闻到他味道,又怎么能吃人呢?只有鬼才会——”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阳光下,眼前之人没有影子。海楼面带笑意,饶有兴趣地打量着他,一步步走进。靴子塌在地板上,发出笃笃的声音。
像是地狱里的罗刹,摸爬滚打一番,又回到了人间。
算命先生左手掏出太岁符,右手握住桃木剑,无比惊恐,“你不要过来!”
同是玄门,有人卜卦,有人看风水,有人炼丹求长生。祖师爷爷在上,驱鬼是通灵师的活,怎么会轮到他身上!
海楼拨开他的桃木剑,又抢过太岁符,往算命先生脑门上一拍。他就像个僵尸一样定住了。
算命先生后知后觉,驱鬼首先要看得见鬼,可阴阳相隔,大多数**凡胎是看不见的,他也是其中之一。
他冷静下来,“所以您到底是人是鬼?”
海楼勾起唇角,牵动一抹笑,“人死了变成鬼,鬼死了变成什么?”
算命先生只痛恨学艺之时读书不精,有提示也想不出答案。
“快说,他人在哪?”
算命先生放下心来,小心翼翼地瞥了眼海楼,“那,小人斗胆问一句,您和他其实没什么深仇大恨?”
“他现在成了捉鬼的通灵师。”对方皱眉,似是不喜欢这个说法。五官挑不出瑕疵,做这个表情就显得阴戾。“我和他总要死一个。”
算命先生:......孽缘啊。
“总之,我和他年少相识,后来分离。”
“不对,这么说,比话本子还肉麻。”
“我们打赌,再次见面,谁混得更好,就管谁叫爹。”海楼冷哼一声,接过玉佩,系在腰间。“别以为我死了,这个赌约就能作废。那孙子迟早得跪着求我当爹!”
算命先生咽了口吐沫,默默把“辈分乱了”这句提醒咽进肚子里。既然是同行,那就死道友不死贫道了。
————
杏林医馆,救死扶伤。
历朝历代,郎中都是个饿不死的行业。可在阳信县,这里要打个折扣。穷人们饭都吃不饱,遇上头疼脑热的小病就硬撑过去,大病就更不用费事,直接往土里一埋。
赵郎中把云霄捡回来时,少年一袭白色绸衣,虽然破破烂烂的,还沾着血,但赵郎中分明看到上面缀着的金线花纹。他越摸越喜欢,丝绸的料子就是不一样,无比柔软,像在抚摸一朵云。
他倒在一座破庙,右肩被抓伤,血肉模糊,中毒,伤口处泛黑。人还发着高烧,昏迷不省。庙里四周结满蛛丝,观音菩萨因为长久无人看护,泥像有了裂纹,开始扑棱棱往下掉漆。
怀里掉出一个沉甸甸的荷包,上面牡丹花绣得十分精致。他知道牡丹花是富贵花。赵郎中识字,认得荷包上绣着蝇头小楷,云霄。
估计是这少年的名字,真气派!这名字一看就是个大户人家的少爷。他救了,估计能拿到丰厚的赏钱。
赵郎中虔诚地朝菩萨拜了拜。
但背回医馆中,给人脱掉外袍,赵郎中立刻后悔了。少年里衣是粗粝的麻布,浆洗多次后泛黄。他双手发抖,又摸出揣在自己怀里的荷包,里面空空如也。
赵郎中百思不得其解,这荷包是怎么有这份重量的。
最后他得出结论:
这是个穷鬼。
是个装神弄鬼的穷鬼。
还是个打肿脸充胖子的穷鬼。
赵郎中顿时想把少年扔出屋子,但转念一想又觉得亏。他为此付出了太多,比如把这个少年从破庙里背出来走到医馆那么长一段路,又比如少年身上的泥土还脏了他的衣裳。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说不定是个家境破落、惹是生非的小少爷。最起码还能把医药费还给他,反正亏不了。
赵郎中这么安慰自己。
但手中的动作还是出卖了他。灌下一碗汤药后就丢到一边,与天争命去吧。
睡了一天一夜,云霄腹中饥饿,终于睁开眼睛。他面容俊秀,水莲花一般,面颊还有些婴儿肥,是街头巷尾大妈们最喜欢的长相。被捡到医馆时烧得迷迷糊糊,现在还浑身体虚无力,下不来床。
时值秋日,他无端感受到一阵冷意。门窗被布帘遮挡的严严实实,没有阳光透出。隔着墙壁,屋外的渡鸦叫着,分不清“哑哑”、“嘎嘎”还是“哇哇”。
乌鸦当头叫,无灾必有祸。
云霄转过头,眼前站着怨气比鬼都重的赵郎中,他在“漫长”的等待中丧失了耐心,非但没有一个活人去找云霄,还白占着一个床位。
实则赵郎中生得很有喜感,放在屠宰场上,能刮掉二十斤猪油。
“醒了?”
云霄点点头,手中立刻被塞了一支笔。他费劲握稳。
“给你家人写封信,让他们送钱过来赎你。”
赵郎中板着脸,云霄想自己一定是落到土匪窝里了。
父母在上,
不肖子云霄,今不慎染疾,命在旦夕,为人所救,延医问药,共一两八钱银子,愿高堂送于阳信县东街赵郎中。
“你父母名字呢?”
云霄一拍脑门,努力回想,怎奈头脑空空,一无所获,他好像忘了自己是谁,为什么会在这里,又要去什么地方。
哦,他叫云霄,刚刚下笔写过的。
“怎么,忘了父母的名字了?”
“没爹没娘,父母双亡。”云霄慢吞吞地作答。
赵郎中脸色都变了。“你总不会白长这么大,你做工?”
云霄试图回想起自己晕倒前发生了什么,越想越头疼,头脑里一片空白。蓦然间,扫过桌上放着的荷包。
赵郎中递过来,云霄摸索着荷包,仿佛一件稀世珍宝。赵郎中见他珍重的样子,眼中闪过一丝贪婪,起了占为己有的心思。
“我想起来了,每帮助一个人完成平生未了的心愿,我就能加二十功德。攒够一千,它能实现我一个愿望。”
云霄眉飞色舞。他什么都不记得了,只记得这件事。
“现在我已经攒了九百二十个,还差八十个,我就能实现平生所愿了!”
赵郎中眼中露出些狂热,他现在更想把荷包夺过来,自己一个人研究。“哦,你的平生所愿是什么?有钱?”
不怪他以己度人,世上多数都抱着这个心思。
云霄冥思苦想,忽而抱起头。“我忘了,好像是为了一个人,好像也不是,这个也是修行的一部分。”
“那你能实现我的愿望吗?”
赵郎中套不出云霄的愿望,但不要紧,他想要银子,金子也可以,反正都是钱,他要多多的钱。
“我试试。”云霄双手合十,荷包登时发出一阵白光。赵郎中心中惊异,又无比期待。
却见荷包的白光骤然熄灭了,云霄抬起头,不好意思的笑笑。
“我记错了。这个好像是帮助死去之人的,也就是鬼。”
赵郎中废了半天口舌,被一通戏弄,找不到一丝来财的路,耐心耗尽,气得膛目结舌。
云霄裹着毛毯,往后缩了缩身子,不敢跟赵郎中对视,小声道, “要不等你死了,我给你多多烧纸钱。”
赵郎中瞪着眼,牙齿咬得咯咯响。云霄心中发软,顺手的事儿,何必如此感动。
云霄趁热打铁,“我一直都帮鬼做事,但为了您,我可以帮人。您身上就有鬼气,一阵阵泛着黑烟。”
“等我伤好了之后,可以给你做工,扫地、做饭、帮忙抓药还债。”云霄态度良好。“我们也算是同行,您救人,防止人变鬼;我救鬼,不让鬼吃人。”
赵郎中劈手夺过荷包,往地上啐了一口。
云霄接触他的视线,不由自主露出一抹怯笑,“那个,救人救到底,要不再让我住几天?”
他笑得很甜。
可赵郎中眼中只有银子。而笑不能变成银子。
“你不用还债。”
“不用给我做这个做那个的。”赵郎中过来给他理理背角。
“也不用等到那时候。”
云霄心中感动,
“郎中你人真好——”
话音未落,他就飞了出去。赵郎中像给死人裹竹席那样用毛毯将他裹住,卷起来扔出门外。
又扯住毛毯的一角,利落地收回自己的毯子。
云霄头晕目眩,躺在地上,肩膀伤口撕裂,背上隐隐作痛。
“啪”地一声,赵郎中用力合上大门。留下门外的云霄和门上的铜锁眼对眼。
他动动手指,浑身发软,没有力气。内心无比凄凉,九百二十功德的荷包没了,过往一片空白,前途无望,不会有什么事情比这更糟了。
这个时候,渡鸦飞过,绕树三匝,吱呀一叫,拉出一团白色的屎,绽放在他耳边。
青天白日,朗朗乾坤。又过了一会儿,天上阴云密布,竟然下起毛毛雨。牛毛细雨抚摸他的面颊,似在嘲笑他的天真。
云霄觉得得找个人比惨,闭上眼睛,回想起赵郎中,脸色黑灰,暴躁易怒,身上一股发霉的味道,而且怕光。
赵郎中被鬼魂缠住了,可这人不信他。
云霄能感知到鬼,看到、闻到,有时候还能听到,就在耳朵里面,很大的声音。只要有鬼魂出现在他身边,他一下就知道,并且能根据气味分辨出性别,大致年龄。
有的是小女孩,淡淡的清香,有的是老大爷,浑身的烟草味,还有的是脂粉的味道。还有的是恶臭,比如被马车碾死的人。
他在医馆闻到的是一股栀子香,却非常腻、非常刺鼻,是个十五六岁的女孩,非要假装成熟,涂上胭脂,扮做成熟女子。
女鬼来过此地,但出于某种原因,并未多做停留。
他在脑海中预演了一百遍赵郎中的死法,顿时觉得神清气爽,就连肩膀伤处的疼痛都减轻了。
云霄撑着一口气,挣扎着打了个滚,站起来,扶着墙逃离此处。
许久未曾进食,他双腿发软,四肢无力,脑海中唯一的念头是找个避雨的地方。
不然伤口被雨水泡了,再化脓,严重的时候会废掉胳膊。最后他又回到破庙。抬头看,菩萨饱经风霜,仍笑得分外慈祥。
云霄目标达成,顿时失去力气,跌倒在地,肚子咕咕叫起来。
菩萨保佑,给我点饭吃吧。
他饿得头昏眼花,还是打算先睡一觉,恢复力气,再做行动。毕竟,听说人最长能饿七天呢。
云霄自个儿蜷缩起来。
外边的雨越下越大,从雨丝变成雨滴,又变成豆大的玉珠,噼里啪啦打在屋顶的砖瓦上,像姑娘乱弹琵琶。
不知过了多久,迷迷糊糊中有人摸他的脸。他一阵闻到刺鼻的香味,一双手反复在他脸上摩挲,碰碰他耳朵,捏捏他脸颊。云霄微感不适,想出手制止这些动作,身体却不听使唤一动不动。
“真是个长得俊的,要不要带回去?”
云霄竭力睁开一道缝隙,眼前是个浓妆艳抹的妇人,发梢滴着水,看样子是来破庙避雨的。
他没什么特别的感受,只是觉得妇人涂抹的胭脂,和他在女鬼身上闻到的味道极其相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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