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胭脂铺2

在青楼里卖身的妓女和娈童,都会在官府那里登记在册,按人头收税。像那些为躲避巨额税款,偷偷摸摸卖身的,被称作“暗娼”。

妇人就是阳信县首屈一指的暗娼头子。她绰号叫“红娘”,在县城为数不多的繁华地段里经营着胭脂铺子。白天少女少妇云集,天一黑就掌灯,男人们来到这里,在灯下看涂了脂粉的美人。

她拐卖无家可归的少女,把她们圈养在灯油铺子里接客。身边有一个打手叫王贵,话不多,是一条会咬人的狗。他从不怜香惜玉,哪个暗娼逃跑被抓,都会被他打个半死。

这一男一女,可谓是逼良为娼的黑白无常,为非作歹的雌雄双煞。

现在,二人在菩萨庙里躲雨。

红娘的视线从云霄脸上移开,没有注意到他已经醒了,只是没力气动,没力气说话,耳朵嗡嗡作响,甚至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

王贵跟他差不多的年龄,细眼睛,一身布衣,满脸凶相,并不附和她的话。“谁家的小子?死了没?”

“当然没死,不过发烧了,也没人管,天可怜见。”红娘一脸心疼,“不如把他带回店里。”

“咱们店接客的都是女的。”王贵悄悄给红娘咬耳朵。

红娘笑了,“怎么,你怕打不过他?”

没有男人会容忍别人说他不行。王贵皱起眉,不喜欢她这么说。“当然不。”

“龙阳之好没听说过?就是县衙里的胡师爷,前几天还跟我说,想换换口味,问我有没有男人。”红娘转转眼珠,“不找他,下次你去啊?”

王贵想到两个男人上床,顿觉胃里一阵翻滚。这事杀了他,他也做不了。

想了想,又悄悄附在红娘的耳边,“不过,我看他是个雏。”

红娘叉着腰,冷哼一声。“没事,别说是雏,就算是个木头,我也可以把他教会。”

王贵依然不大赞成。“可他一个身份不明的人,贸然带到店里恐怕不妥当。”

“哎哟哟,好大的醋味。”红娘用手在鼻子前扇扇风,“忘了当初我是怎么把你捡回来的?”

“我可以学!”

一只手慢慢伸出来,打断了他们的争执。

云霄听了半天,费进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活动手脚,憋出一句话来。

红娘和王贵吓了一跳,看着彼此面面相觑,又齐齐望向他。云霄老脸一红,声音越来越小,渐渐没了力气。

“只要给我一口饭吃!”

一踏进胭脂铺子,就见一落地的青铜连盏灯,像一簇花分出不同茎叶,每根茎叶上自有一方灯盏,盈盈冒光,彻夜不息地明着。

云霄没空打量铺子里的情景,他在闷头扒饭吃。实际上现在不到饭点,只有中午剩下来糊成一团的浆面条。他硬是吃出山珍海味的气势。

红娘越看越满意,饿了好啊,饿了才能抛弃底线,人为了一口饱饭什么都干得出来。

“以后姐姐天天给你饭吃,你帮姐姐干活,好不好?”

云霄吃饱喝足,开始想睡觉。他支起头,困倦的眼睛中蒙上一层水汽,“姐姐,我们是干什么的啊?”

红娘凑过来,伸手抬住他的下巴,笑盈盈地望着他。“我们伺候男人,把他们伺候舒服。”

“我可以伺候男女老少。”云霄打量起灯油铺,意思就是说客人得高高兴兴来,买完东西后高高兴兴的走呗。

红娘眼前一亮,没想到他如此上道。她入行二十多年,见过无数女子,哪怕坏了清白,还寻死觅活,白白挨得好骂好打,有时连命都丢了。

王贵不吭声,眼中闪过一丝鄙视。云霄想想自己的职业,加了一句。“不是人也可以。”

红娘哈哈大笑。“你先去打扮一下,姐姐给你涂脂抹粉。”

她打量着他,如同守财奴在看自己珍贵的宝物。这脸蛋,该配上什么样的胭脂呢?紫丁香还是茉莉花?

“姐姐,有没有栀子花味道的胭脂啊?”

红娘和王贵面色一僵。

云霄眨眨眼,“栀子花清香扑鼻,花茶泄火,其他的我总觉得味道太浓。”

“小馋猫,我看你哪是想要胭脂,分明是想喝茶吧!”

红娘笑了,他也笑了。

两人正聊得起劲,便见一个小丫头匆匆跑来,“不好了,不好了,月季姐姐又疯了!”

王贵登时拉下脸来,“依我看,你早早把她收拾掉就好了。”

红娘瞪了他一眼,“当我不想?也就这妮子还有几分姿色,能揽些生意。”

云霄好意地猜测,“收拾掉”绝对是把这姑娘打扮丑一点,不让她见客。

一群人浩浩荡荡地来到后院,月季围着一口井打转。她发丝凌乱,脸上灰扑扑地,依稀可辨认出是个明眸善睐的少女。

见有人来了,月季张牙舞爪,谁靠近就要挠谁。云霄看她周围也是鬼气缭绕,琢磨着她是否是中了邪。

王贵却从她后面靠近,将她按住,反手一扭,像押犯人似得推着她走。

路上,月季一直咯咯咬着牙,好似要把他们每一个都生吞活剥了。

月季那副恨不得噬人的模样,让云霄心里一阵发毛,他下意识地别开视线,压低声音问身旁的小丫头:“她……怎么成了这个样子?”

小丫头嘴唇刚动了动,走在前面的王贵猛地回头,那双三角眼里射来的凶光,像两把冰冷的刀子。小丫头到嘴边的话硬生生咽了回去,脑袋几乎缩进脖领里,连呼吸都屏住了。

好吧,不能问。

“她这样子还能好吗?”

王贵没有反应,小丫头这才放下心。“她一阵阵的犯病,有时候清醒,有时候糊涂。”

说话间,又回到店铺。月季见了红娘,如同见了仇人一般,“呸”地往地上啐了一口。

红娘嘴角扯出一抹冷笑,枯瘦的手指猛地掐住月季的脸颊,用力一拧。皮肉被扭曲的触感仿佛能透过空气传过来。紧接着,巴掌像雨点一样落下,清脆的皮肉撞击声在狭小的铺子里格外刺耳。月季的啜泣被掐断在喉咙里,只剩下红娘那刮锅底似的咒骂声,一下下剐着人的耳膜。

“呸,你也不撒泡尿照照镜子,我告诉你,就算到了阎罗殿,判官也会嫌你脏。生前是婊子,死后也是婊子。活该把你扔到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她们分开时,月季满脸是血,目光呆滞。红娘气喘吁吁,胸口不停的起伏,这一顿辱骂收拾,她废了不少力气。“把这疯子吊到楼上,饿一天一夜!我看她清不清醒!”

就在红娘话音刚落的刹那,毫无征兆地,一股阴风从铺子深处卷了出来。

那风凉得透骨,贴着地皮打了个旋,径直扑向那盏青铜连盏灯。

“噗”、“噗”、“噗”——

一连串轻微的爆响,灯上七朵火苗齐齐一颤,随即熄灭,只余下七缕细弱的青烟,带着一股焦糊味。

几乎同时,一股浓得化不开的栀子花香,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似的,湿漉漉、阴恻恻地弥漫开来,压得人几乎喘不过气。云霄猛地捂住了口鼻。他打量四周,红娘、王贵和小丫头片子都盯着青铜烛台看,原来能闻到这香气的只有他。

“谁,谁在装神弄鬼?”红娘嗓门很大,声音却有些发抖。

仿佛印证这里有鬼似的,又是一阵风吹来,这下子,除了青铜连盏灯,柜台前燃着的蜡烛,墙壁上挂着的油灯,齐齐熄灭。屋子里顿时暗下来,伸手不见五指。

“谁在装神弄鬼!”红娘抬高了声音。“出来,我不怕你!”

“我知道是谁。”瘫在地上的月季忽然开口,声音竟是前所未有的清脆、悦耳,与方才的疯癫判若两人。她在黑暗中拍着手,嘻嘻笑道:“你们逼死了栀子,她要来索命啦!”

“放你娘的屁!”红娘的怒骂因恐惧而愈发尖利。云霄只听见脚步声猛地冲过去,带起一阵风,紧接着便是狠狠一脚踹出的破空声。这一脚分明是冲着要命的地方去的。

来不及多想,云霄凭着声音的方向合身扑上,抱住地上那个模糊的人影奋力一滚。

但他终究慢了一刹。

腰间骤然传来一股钻心的剧痛,仿佛被一根铁棍狠狠捣中。他眼前一黑,五脏六腑都错了位般,一口气卡在喉咙里,半晌才化作一声压抑的闷哼。

不会踹坏我的肾吧。云霄欲哭无泪。男人可不能肾虚。

胭脂铺子一阵兵荒马乱。月季缩在他怀里,渐渐没了声音。红娘指挥着小丫头添灯点火,他把月季放在地板,自己躺在地上,装成吓晕过去的样子。

————

云霄顺利地在胭脂铺子里活了下来。红娘对培养暗娼中第一个男妓颇为上心,为此,王贵瞅他的眼神总是带着鄙视和恨意。

暗娼只在夜里活动,白天闷在后院里睡觉打牌。云霄被抓去学习,他是红娘拐来的第一个男人,相比长相,红娘更看中他孤苦伶仃,没什么反抗的力气。

“知道怎么上床吗?”

“知道。”云霄在红娘期待的眼神中,开始侃侃而谈。

“脱掉衣服,叠起来,盖被子,闭眼睛,睡觉。”

红娘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可云霄眨眨眼,一脸无辜。他这么上床都快二十年了。

“先把这些东西学会。”

红娘抱过来一摞小册子,花花绿绿的。云霄一打开就看到一堆白花花,赤条条的人。男的跟自己构造一样,女的有自己没有的胸部。他咽了口唾沫。好丑!为什么不穿衣服!

云霄闭上眼,又打开,还是这群人,男的女的都有,两两一对,拥抱在一起,待在他们的小房子。武功不像武功,跳舞不像跳舞。

云霄合上册子,那扭曲的身形却在脑海中挥之不去了。

红娘到底要我学什么,他迷惑不解,这里头的姑娘这么丑,胭脂铺里的姑娘明明那么清秀可人。

等下,胭脂铺,是卖胭脂的。买胭脂是为了好看,云霄饱蘸笔墨,给画中的女子涂脂抹粉。

至于光身子,当然是考验他的服装搭配。云霄兴致勃勃地给女子加上一套赤红的衣裙,还描了飘带。如今这女子圣洁地就像九天之上的仙女下凡,忽略坐在一个**男子上面的话。

“学的怎么样了?”

到了饭点,红娘招呼云霄过去吃饭。她很看中云霄,看中他见到吃的不顾一切那股精神气,自己当年也是凭借着这股精神气才能当上老鸨。

云霄刚好画完,往后翻了一页。“嘿嘿,还没看完。”

“不着急。不着急。”红娘见他神色如常,毫无扭捏之态,心下更是欢喜,脸上的笑意又堆深了几分。她一高兴,嗓音便捏得愈发温软。“先吃饭,看不完可以带到卧房里看。”

云霄大为感动,红娘不仅“管饭”,还如此支持他的学业,可真是个大好人。

将册子带回房,他渴望着悬梁刺股,完成未竟之事。而后躺倒床上,立刻不省人事。

三天后,红娘笑盈盈地望着他。“要不要姐姐去街上找个人,给你开个荤啊?”

云霄正沉浸在,只听到“开荤”这两个字。这是有肉吃了?丝毫没有把这个词跟刚刚看过的春宫联系起来。

他眼前一亮,合上书,飞快站起身子。“好!”

另一边,海楼依着卦象显示的方位,往胭脂铺子靠拢。

秋天里昼短夜长,太阳落下山后,天很快黑了。他被拉紧胭脂铺子,一进门,就忍不住皱眉,里头的脂粉味像是把各种花开得正盛的时候堆在一起,月季的,栀子的,茉莉的,牡丹的,还有分辨不出什么种类的,让它们竞选出一个花中魁首,而汗味是考官。

海楼胃里在翻滚。他默默地将指甲掐进手心里,克制住从怀里掏出手帕捂住口鼻见人的举动。

红娘满面堆笑地凑过来,“客人是生面孔啊,第一次来?”

她一面说,一面上上下下将人打量一番。他一身宝蓝色的外袍,发冠高束,显得愈发俊美。穿绸衣的不少,难得是穿出正形。这人宽肩细腰,高挑身材,哪里是绸衣修身,分明是他点缀了绸衣。

这打扮,这气度,可不像是一般人家能养出的,高低得是个员外。如果不是去接客,她一定会把人抓来,春风一度。

海楼的视线和她接触,发觉她的衣裙不过是一块红绸布上系了一根绳,又在外面罩了层绿稠布。他移开视线,不动声色地向后退了一步。红娘对客人的情绪一向敏感。这是位爷,寻常姿色根本进不了他的身。

装货。要是我年轻个二十岁,照样把你勾得跪下来求我。红娘想起年轻时春风得意的日子,微微勾了勾唇。她又看向海楼,发觉他一直眉头紧锁,视线在进进出出的姑娘中来回穿梭。红娘心中大为不满,这么龟毛,还来找什么暗娼。

该不会是官府的人微服私访吧?

此念一出,红娘反倒把自己吓了一跳。这时,海楼收回目光,轻咳了一声,神色有些不自然。“你们这里可有男人?”

“有一位。”红娘定定神,心中可惜,这人竟是个断袖。“不过他初来乍到,还不懂规矩,怕冲撞了贵人。”

“冲撞?”海楼咀嚼着她的话语,唇角扬起一个弧度,面带玩味,像是捕猎的猫见到仓库中偷盗的老鼠,猛扑过去一把抓住,又觉得没意思,松开爪子舔一会儿,任由老鼠惊恐地到处乱窜,却始终逃不出自己爪子能够到的地方。他一笑间,面上的冷意统统消散,变成了某种不怀好意。“我就喜欢新的。”

海楼从怀里取出一块银元宝,红娘眼都直了。财神爷啊。忙让其他姑娘带着他上楼,好生招待,不可怠慢,自个儿到后院去找云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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