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两个人把话说开以后,又聊了许多从前绝不会聊的话题。
祁正印第一次知道,眼前这个素来循规蹈矩的男人,年少时期的梦想竟然是成为一个画家。
这简直让她瞠目结舌。
见她一脸的震惊,身旁的高瞻却是淡淡地笑了,目光逐渐飘远,仿佛陷入了某种不愿提及的回忆。
高考那年,他背着家里报考了清华美院,联考成绩刚出来,还没来得及送到他手上,消息却已经在家里传开。
高家三代人里,出了五个清华学子,高瞻的父母更是清华的教授,声名远誉,桃李满天下,对于儿子追逐艺术理想的念头,向来是鼓励培养成爱好,而阻止其作为一生的事业。
在他们对儿子的未来规划里,最优选自然是追随爷爷的步伐走上仕途,纵横官场,次选是继承他们的衣钵,进入清华留校任教,最次选也是选择一门正统的学科,当个学者或是科研人员。
当个画家?
实在太拿不上台面,也有损高家门楣。
他们丢不起这个人。
所以,就算他当时以全国第七的好成绩通过了美术联考,只需文化课分数达线便能轻松进入清华,父母却为了掐灭他成为画家的念想,将他送出了国。
想着,高瞻突然开口问身旁的人,眼睛里透着些浅浅的期待。
“你还记得我房间的那幅画吗?”
说句实话,祁正印已经没有什么印象了。
她就去过他家一次,还因为过于紧张而崴了脚,因此被陆谨念叨很久,觉得她第一次去男朋友家里,没能给他父母留下一个好印象。
但她好像又依稀有些模糊的印象,于是试探着问道:
“那幅中世纪风格的油画?”
高瞻笑着点了点头,继续道:
“当时骗了你,那不是外国同学送的礼物,而是我自己画的。”
提起外国同学,祁正印脑海中浮现起些零散的记忆,她虽然不记得画,却还记得画上那个有趣的落款,忍不住追问道:
“所以你的英文名叫班宁?”
身旁的人闻言却是笑了,露出些无奈的神情,他当然不叫班宁,那不过是为了骗过父母,随手乱取的名字罢了。
说起这个名字,背后还有一段不为人知的故事。
他突然来了兴致,张口道:
“虽然我没能去成美院,但可以去莱顿留学,我还是挺开心的。毕竟……那里是伦勃朗的母校,我那个时候最喜欢的画家就是他了。”
“他有一幅很出名的画,叫《夜巡》,十七世纪时,阿姆斯特丹有一个自卫队,每人出资一百荷兰盾,希望伦勃朗能帮他们画一幅集体像,伦勃朗便以自卫队准备出巡时的场景,创作了这副名作。”
“而那个自卫队队长,就叫班宁柯克。”
“更有意思的是,画里描绘的其实是白天的场景,但因为太过强烈的明暗对比被误以为是夜晚,因此才被命名为《夜巡》。”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眼睛里流转着明晃晃的光,照亮他肃持沉静的脸,仿佛有某种东西正在悄无声息地苏醒过来。
她忍不住再次追问道:
“那你现在还喜欢他吗?”
而她真正想问的其实是:那个曾经想要成为画家的梦想,还在吗。
高瞻听懂她的话外之音,眸光倏地暗下去,就如同清晨时分云层背后蓄势待发的太阳,在即将破云而出的那个瞬间,突然敛起万丈锋芒,放弃了凌空闪耀的梦想。
决绝中藏着不为人知的悲壮。
夜已经很深了,目之所及是一片深不见底的黑暗,也许还要很久,才能迎来下一次的天亮。
高瞻忽而长舒了一口气道:
“我和你不一样,我还有许多必须要完成的事,必须要走完的路。”
他说着一顿,转过头来定定地看着身旁的女孩,神情极其复杂,像是下定了某种很大的决心,又像是刚刚经历完一场翻天覆地的毁灭,沉着声音一字一句道:
“希望你最终能够得到你想要的一切。”
他自诩从来不是一个大度的人,也不知道洒脱为何物,不然也不至于无意中从杂志社的朋友口中得知她的下落,就自告奋勇地不远千里寻来这里。
但如果他注定舍弃不了那些深深厌恶却又无法割舍的一切,彻底遵从内心的召唤,去追逐他真正想要的东西,那就希望她能代替曾经的那个自己,去成为那个他永远无法成为的画家吧!
这便是他最大的放纵了。
与高瞻促膝长谈过后,祁正印辗转反侧,怎么也无法入睡,耳边不断地重复着他说过的那些话。
算起来,他们在一起的时间并不短,但她却从来没有发现他还有这么一面,就好像他也从来没有发现她刻意隐藏起来的另一面一样。
有时候她也会忍不住问自己:
他对于她来说,究竟是一个什么的存在呢?
她曾几度尝试与他靠近,提起勇气将生活中琐碎的心情分享给他,但却没有一次得到过期待中的回应。
分手前的那天晚上,陆谨又一次将她拦在房门口,要求她赶在春节之前和高瞻把结婚证领了,并试图通过高瞻的爷爷将她调到更为清闲的行政部门,为结婚以后生儿育女早作打算。
老实说,那个时候她早已接受了被安排好的命运,也知道所有的抵抗不过都是徒劳,只是觉得一切来得太快,需要一点点消化和缓冲的时间。
于是她鼓足勇气,对母亲袒露了内心的真实想法,虽然她在翻译司干得并不顺,但却很珍惜这个难得的机会,希望可以在事业上更进一步,还不想这么快结婚生子。
却没成想,这个想法一下子触怒陆谨,当即对她进行了一场从里到外的全方位指责。
她站在昏暗的灯光里,听着耳边那些如刀子般冰冷的话语,只觉得自己仿佛根本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是一块没有生命的死肉。
被物化,被挑剔,被全盘否定。
根本不配活着。
她觉得自己已经死了,不是死在此刻,而是死在更久之前。
她沉默地回到房间,像具尸体一样,深深地陷进冷冰冰的大床里,聆听着魂灵世界的彻底安静。
窗外不知何时下起了雪,落在阳台上积了薄薄一层银白。
她无意识地拿起手机,一遍又一遍地翻看着通讯录,反反复复,来来回回,最终选择那个熟悉的号码,发出了那条短信。
她当时想,只要他能回复短信,不管是一个嗯字,还是任何敷衍的话语,她就彻底认命与他结婚。
就像她之前无数次所妥协的那样,做个乖巧听话的行尸走肉,讨得所有人欢心。
但他却什么也没有回复。
就如同雪崩前的最后一片雪花,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绿洲里最后一处干涸的水源,将她推向了最后的深渊。
但也许她应该感谢他。
如果不是他的话,她永远也不会知道,当一个人足够坚强、足够勇敢时,深渊亦会让道,夷为万丈坦途。
世人被囿于的囚牢,终究只是内心的恐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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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一些不为人知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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