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早上,画室里已经弥漫着松节油的味道。我走到自己的位置,掀开画布上的防尘布。安洁拉还在那里,金色的头发,完美的微笑,空着的眼眶。
林楠凑过来看了一眼:“还没画眼睛?”
“嗯。”我打开颜料盒,挤出一截钛白。
“你都磨蹭一周了,”她靠在旁边的画架上,“李老师昨天还问起这幅画的进度。”
我知道。所有人都等着看这幅画完成。完美的莉安,完美的安洁拉。我拿起画刀,刮掉昨天试色时留下的一小块群青。刮得太用力,连底稿的线条都露出来了。
“你今天火气很大啊。”林楠挑眉。
我没接话,只是重新调色。钴蓝加白,再加一点点翠绿,应该能调出适合眼珠的颜色。但调色盘上的颜色怎么看都不对劲。
十点钟,李老师果然来了。他在我的画架前站了很久。
“构图和色彩都很好,”他说,“但你在犹豫什么?”
我看着那对空眼眶。犹豫什么?我也说不上来。
“可能还没找到感觉。”我说。
“感觉不是等来的,”李楠师用手指虚点画布,“是画出来的。先画,不对再改。”
他走后,我盯着画布看了整整一节课。笔刷在手里转了无数圈,最后又放回笔洗。颜料在水里晕开,像一声叹息。
午休时我没去食堂。等人走光了,我走到窗边,看着对面的旧艺术楼。三楼的窗户紧闭着,窗后没有人。
昨晚的画面又浮现在眼前。卡萝说“因为你最好看”时的表情,那么理所当然。还有她教我画线条时简短直接的指导。
我回到画架前,拿出速写本。这次我没画窗框,而是画了画室一角堆着的静物——一个缺口的陶罐,几个干枯的葫芦,一块皱巴巴的衬布。我试着像卡萝说的那样用力,让线条沉下去。
形还是歪的,陶罐的缺口画得太大了。但至少,这些线条不再轻飘飘的。
下午三点,我提前收拾了画具。林楠惊讶地看着我:“这么早?”
“有点事。”
我没说要去哪,但她似乎猜到了什么。
旧艺术楼三楼的走廊比晚上更暗。推开画室门时,灰尘在阳光里飞舞。卡萝不在,但那个木箱被挪到了窗边,上面放着一本翻开的杂志。
我走到她常坐的位置。从这个角度,能清楚地看见主画室里我的画架,还有画架上那幅未完成的安洁拉。
原来她每天就是这样看着我的。在这个安静的角落里,用她那双过于专注的眼睛。
我在木箱上坐下,发现杂志下面压着几张画。不是素描,是水彩,画的是旧艺术楼后院的杂草和野猫。颜色用得很大胆,紫灰色调的天空,橙红色的猫眼。和她的素描一样,有种不加修饰的直接。
原来她也画色彩。
我正看着,门被推开了。卡萝站在门口,手里提着便利店袋子。看见我,她一点不惊讶。
“你来了。”她说,好像我们约好了一样。
“来看看。”我把画放回原处。
她走过来,从袋子里拿出两罐咖啡,递给我一罐。冰的,罐身上凝着水珠。
“谢谢。”
我们并排坐在木箱上,看着窗外。主画室里,林楠正在和另一个同学说笑。
“你的水彩,”我指了指那几张画,“很好看。”
“随便画的。”
“和素描风格很不一样。”
“素描是工作,”她打开咖啡喝了一口,“水彩是呼吸。”
这话说得太诗意,不像她会说的。我转头看她,她正看着窗外,侧脸在斜阳里显得格外清晰。
“安洁拉,”她突然说,“为什么叫这个名字?”
我愣了一下。很久没人问过这个问题了。
“不知道,”我说,“突然想到的。听起来像个天使的名字,不是吗?”
“天使不需要画画。”
这话说得没头没脑,但我好像听懂了。
“李老师催我完成那幅画。”我说。
“嗯。”
“我画不出来。”
“为什么?”
我看着主画室里那幅画的轮廓。太远了,看不清细节,只能看见一个金色的模糊形状。
“不知道。”我说,“就是画不出来。”
她没说话,只是喝着咖啡。我们沉默地坐了很久,直到太阳开始西斜。
“走吧。”她突然站起来,“带你去个地方。”
我跟着她下楼,穿过杂草丛生的后院。那里有个废弃的温室,玻璃碎了大半,藤蔓从破口处爬进来。
她在温室角落停下,指着地上:“看。”
那是一丛野花,在碎玻璃和杂草中间开着。白色的花瓣,边缘已经开始萎蔫。
“上星期开的,”她说,“快谢了。”
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要带我看这个。
她蹲下身,用手指轻轻碰了碰花瓣:“完美的东西留不住。”
我看着她蹲着的背影,突然明白了安洁拉的问题所在。我想画一个永远不会凋谢的完美存在,但真实的世界里,没有这种东西。
“走吧,”她站起来,“天要黑了。”
回主楼的路上,我们都没说话。在楼梯口分开时,她突然说:“明天还来吗?”
“来。”我说。
她点点头,转身走进暮色里。
我回到画室,掀开安洁拉的防尘布。那对空眼眶还在等着我。
但这次,我拿起的不是颜料,是画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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