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贝被带入审讯室的椅子上,对面是一张长条桌和一盏台灯,室内灯光昏暗,那盏台灯的光线格外刺眼。桌子后面正襟危坐着一个穿着黑色制服的审讯官,在他的身后一点则是一个穿着褐色衬衣,身材高大的金发军官,拉贝看不清他的脸,但是轮廓非常英俊,他也没有佩戴军衔,无从推断他的身份。旁边的桌子后面坐着一位操作打字机的秘书小姐。
“姓名?”审讯官冷冷地发问。
“约翰•拉贝。”拉贝回到。
“籍贯?”
“汉堡。”
“1898年在莫桑比克英国公司工作,1906年患病回国,1908年起在中国,1911年,进入西门子驻北京代表处工作,1918年再次回国,1920年返回北京,1930年任西门子上海总部南京代表处负责人,1937年出任南京安全区国际委员会主席,1938年返回德意志,”审讯官那手术刀般锐利的眼睛盯着拉贝,“对于以上我们所掌握的情况,有什么异议?”
“没有。”拉贝摇摇头,对于盖世太保的抓捕,拉贝并非完全没有准备,因为在这之前党部的人已经警告了他数次,拉贝首先出示了陶德曼大使给他的信,“警官先生,请您先看看这个。”他意在说明德意志官方对于他在南京所作所为的褒奖。
审讯官接过拉贝递过来的信,阴鹜的眼神扫过那封信上的文字:“尊敬的拉贝先生:鉴于您在担任南京安全区国际委员会主席以及后来的南京国际救济委员会主席期间,冒着生命危险,以人道主义的精神所作出的富有成就的和勇于牺牲的工作,我向您表示我的赞赏。此外,我也真诚地感谢您在这期间勇敢地为保护德国在南京的财产所做的个人努力。您的行为为我们的祖国带来了荣誉。……希特勒万岁!签名:陶德曼德国大使。”审讯官看完信,立刻双手呈交给了身后那位穿衬衣的金发军官,他的脸色同样阴沉,用修长的指尖把信按在桌上,迅速读了一遍,并没有做出反应。
“国务秘书、大区党部领导人伯勒授予了我一枚红十字功勋勋章,在斯图加特我被授予国外德侨功勋银质勋章,当然还有那一枚,”拉贝尤其自豪地说:“中国政府授予我蓝白红绶带玉石勋章。”拉贝滔滔不绝地说了自己对于国家,对于民族,对于国社党和元首的忠诚,以及他加入纳粹的经历。
然而审讯官并不关心这一点,用严厉的语气打断了他的话,“这些,你可以留给党部对你的调查中回答。我们所关心的问题是:你为什么要违抗陶德曼大使安排你回国的建议,而执意要留在南京?”
拉贝回答到:“我在中国生活工作了30年,开拓了巨大的市场,不想让西门子的事业和我毕生经营就这样落到日本人手里。如果我就那样不负责任的离开,南京西门子洋行的工人雇员和那些手无寸铁的来不及逃难的中国民众岂不是要被日本人杀戮!”
审讯官旁边的打字员小姐记录下了他的话。他又问了第二个问题。“据我们调查,在南京成立安全委员会是由美国人发起的,在成立过程中你多次与美国人合作接触,其中有没有背叛德意志的行为? ”
拉贝有些愤怒,“先生们!在那种情况下,只有白人才能对日本人有点威慑力,我们的安全区委员会的成员有德国人、美国人、英国人、丹麦人,大家不顾危险留在南京,就是为了拯救中国难民和保护自己本国财产。至于是来自哪个国家的已经不再重要了!”
坐在后面那个穿衬衣的金发男人清咳了一声。审讯官迅速回头。只见他扶了扶眼镜,无名指和小指动了动,示意不要再纠结于这个问题。审讯官继续进行。“那么,你回到德意志为什么要多次公开发表反日言论?”
拉贝冷静地看着对面这个穿着武装警察少校军服的动不动就声色俱厉地发号施令,冷酷无情的审讯官,以及他身后那个不动声色的穿着褐色制服衬衣的男人,明白了他才是幕后真正的主宰。“先生们,我的录像、照片和日记忠实的记录了日军在南京犯下的累累罪行!铁证如山,我和我的中国朋友确信德意志元首对于南京发生的情况并不知情,如果这位长官能够把我的报告呈送给元首,我和我的中国朋友们将感激不尽!”
审讯官又看向身后金发男人,与他那无框眼镜下冰蓝色锐利冷峻的眼神对视了一下,转身面对拉贝说:“你刚刚提到的录像和照片证据在哪里?”
“胶片和照片在把我带来的两位警察那里。”
“去放映室。”盖尔尼德终于发话了。
拉贝被带了保安局的放映室里。当放映完了拉贝带来的纪录片,所有人都陷入了沉默,许久,盖尔尼德开口。“这是全部么?”
“胶片就这些!还有照片和文字证据!长官!在我家里还有一些!”拉贝激愤地回答到。
盖尔尼德闻言没有做声,扶了一下眼镜,对着一旁站立的副官使了一个眼色,副官立刻走出了房间。
“先生们,你们都亲眼看到了,这就是残酷的真相!是人间地狱,一切暴行都在那里发生了!相信换做任何一个正直的德国人都会像我一样,无法置身事外。”拉贝义愤填膺地说,尽管他看了多次录像,每次看完还是忍不住气得发抖。接下来,他用战抖的手展示了自己收集的近百张照片,那上面定格的也是一幕幕地狱般的惨景,他扔试图心平气和地对每一张照片进行说明。
又这样看了一会照片。盖尔尼德低头做了一个看手表的动作,“拉贝博士,原谅我失陪,10点钟我有个会。”说完起身向外走,副官给他披上制服外套。他当着拉贝的面系上了那黑色制服上衣领口的风纪扣,右肩上那枚金光闪闪的肩章让拉贝恍然大悟,这个一直在提审他的男人竟然是帝国武装警察的上将。出门时候警卫和军官纷纷立正向他敬礼,拉贝也被带了出来。
“将军!请您务必将我所做报告文稿呈送元首!”拉贝冲开了身边的警卫,那高大的身躯挡在了这位将军的面前,抓住时机尽力争取。“迄今为止没有一份完整的有关南京真实情况的报告呈送元首!我的目的不是公开发表,我是为了履行我对身在中国的朋友们许下的诺言,向元首通报南京的平民所遭受的苦难。”
金发的党卫军武装警察上将站定了说,“拉贝博士,我善意的提醒你,对于你在中国尽力保护隶属于德意志的西门子洋行财产的勇敢行为值得肯定,至于你建立安全区庇护难民已经超越了商业代表职权,完全属于你个人行为,不代表德意志的立场。我希望你明白我的意思。”
“我不明白,将军,难道我从日本人的屠刀下拯救那些手无寸铁的平民是个错误么?”拉贝不可置信地眨着眼睛问。
盖尔尼德微微抬头冷冷地注视着拉贝,傲慢地说:“拉贝博士,我怀疑你长期混迹于低劣的黄种人群里丧失了高贵的民族信仰,要么就是被中国人奉为‘活菩萨’和‘救世主’冲昏了头脑。作为一名34年入党的老党员,你的政治觉悟竟然如此幼稚。你的个人好恶在德意志神圣的国家利益面前是不值得一提的。话说的如此直白了,你是个聪明的汉堡商人应该能够明白。另外,你最好打消那些给元首写信的念头,搜集情报是你现在身在的帝国保安局重要职能之一,换句话说,如果元首想听,那么他早就听到了。”
“可是……”拉贝摇头,他终于明白了一个事实,在这位代表官方最高权威的帝国高官口中所谓的“国家利益”面前,正义和人道是无处伸张的,于是他苦笑着感叹:“你们到底出于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试图掩盖事情的真相!纸里是保不住火的!”
这话充满了挑衅的意味,审讯官终于流露出抑制不住的凶狠神色,扼住拉贝的领口喊到:“混蛋!你知道你在跟谁说话么?”。
盖尔尼德摆手制止住了审讯官,语气平静地说:“录像和照片由保安局保管。另外出于对您人身安全考虑,你要暂时待在这里。”
面对凶残的日军他英勇无畏抗争,但是面对执掌着国家暴力机器的保安局和盖世太保,这位高高在上的武装警察上将代表了至高无上的国家意志正确,拉贝感到心灰意冷又无力反抗,眼看着他们没收了所有的资料和证据,而那位英俊的上将在他的随从下属的簇拥下向走廊另一头走去。
“你们不能这样囚禁我!我只是做了良心该做的,没有任何罪过!”拉贝认清了他们的真实面目,悲愤地说,“我把这些带回德意志,不仅仅是为了通报中国平民遭受的苦难!更是为了战争将带给人类的灾难敲响警钟,如果有一天日耳曼民族面临这样的外来侵略灭顶之灾的时候,我们该怎么办呢!?”
听了他的话,走廊上的军官们不约而同的高声大笑了起来。押送他的警察说:“你的脑子坏掉了么?德意志拥有世界上最强大的军队!柏林钢铁城防坚不可摧!”
拉贝的声音在走廊上回响着,当所有人都在嘲笑他的异想天开不自知的时候,那位金发的将军没有笑,他的表情很严肃,他停驻的背影也有些僵硬。但是他并没有反驳拉贝的话,在停驻了几秒钟之后继续向着那深深的走廊尽头大步而去。而拉贝再也没有机会说话,事实上他已经极度气愤和失望浑身颤抖地说不出话来,在这样的情绪中被狱警带走。
刚刚在放映室中途接受了命令,到了拉贝家里,翻箱倒柜彻底搜查了一番的两个盖世太保已经回来复命,他们查获了所有日记影印本以及剩下的一些照片资料,还带回来一个黑色的小盒子。
“这是什么?”审讯官问。
“拉贝夫人送来的药品,说是胰岛素,拉贝他患有糖尿病,需要用药控制血糖。”
“交给医务官检查确认之后,由医务官给他注射,弗里德里希将军交代过要保证约翰•拉贝万无一失。”
盖尔尼德回到了自己的办公室里刚刚坐定。值班秘书敲门进来说:“您哈维尔河畔别墅的专线来过两番电话,我回复说您正在开会。”
“知道了。”他头也不抬的说。对于今天上午来到别墅里的那名中国女士的身份,他已经查实,她以专业第一名的优异成绩毕业于清华大学,享受全额资助正在攻读柏林弹道物理学的博士,这个专业涉及军事机密,理论上是不可能招收外籍学生的,更何况是个女学生。可见她是个极其聪明高知,胆识过人的女人。而她来别墅找碧云的目的,也绝不是为了享受闺蜜间闲适友谊的茶会,她们根本不是一个类型的女孩。他推测她是为了营救约翰•拉贝而来。他对于这些中国人动不动就想卖个面子,托个人情的风俗习惯相当反感。
“下午如果再有电话,就说我还在开会。”
盖尔尼德停下手头的工作,推迟了两个例会,放下案头堆积如山的公文,戴上眼镜,翻开拉贝先生的日记影印本,那些没有任何文学润色的流水账般的忠实记载让他仿佛置身于日军占领的南京,他边抽烟边一字一句地读。他的生活秘书不敢打扰进来送下午茶和晚餐。
当他合上日记本,抬头发现外面已经是夜色深深了。他走出办公室,舒尔茨正在外间等他。
“七处处长请示,是否销毁拉贝的录像?”
盖尔尼德揉了揉隐隐作痛的额头反问到:“销毁?录像已经在国防军中放映了多次,你能保证他们那里没有留存拷贝么?先封存起来。”
“是的,那么约翰•拉贝博士呢?”舒尔茨补充了一句,“由于他是党员,党部也在追查,但是他冥顽不灵,不但没有接受党情处的警告,又在外交政策局、远东协会、西门子城和蒂尔皮茨河畔的国防部分别作了报告。”
“目前看来,拉贝对党和元首忠诚,并无太多的罪名可立。我们要做的只是及时制止事态扩大化,”盖尔尼德又点了一支烟,指点着交代说:“叫秘书连夜起草一份承诺书,须包含以下词句‘我被告知并承诺,不得再作类似报告以及展示相关的照片,我将谨遵此项规定,因为我并无意违抗德意志的政策以及与德意志当局唱反调。’明天一早拿给我看,让七处想办法让拉贝在上面签字。”
“哎,那个老家伙可真是挺拗的。”舒尔茨有些头疼。
“汉堡商人那圆滑精明世故的本色在他身上可是没有丝毫体现。固执又幼稚!”盖尔尼德吐出一口烟雾,低头在烟灰缸里掸落了一下烟灰,心里默默做好了承担这次决策责任和后果的准备,“他签字之后就放人。”
舒尔茨小心翼翼地观察了一会长官的脸色,找了个机会说:“下午党情处来要人,我们没敢打扰您。”
“这群有恃无恐的疯狗!”盖尔尼德把烟掐灭在手心里,“竟敢来帝国保安局抢我的人。”突然间他想起了什么,指着舒尔茨交代到:“不!明天不能立刻放了拉贝,再关押他24小时,之后再让他回家,从行动处派便衣警察24小时监控,期间如果党情处的人再去拉贝家提审就以妨碍公务罪就地论处!”他边说边重重地捶打在桌子上。
舒尔茨心里一惊,他知道党情处的人几次三番来挑衅。但是没想到长官这一次竟然如此反应激烈。他心里在盘算着看来那群人活不长了。
“等等,立刻让七处处长来我办公室一趟,我在这里等他。”
“是的!将军。”舒尔茨瞄了一眼墙上的挂钟,已经是晚上10点了,他小步跑出办公室。
关于约翰拉贝这一章节终于要告一段落,一直陪伴我的朋友知道,写这章节前后半个月期间我因病入院两次,就算这样,我尚没有去勇气用完全的笔力描写南京大屠杀的惨状。暴露了身为女性在面对战争狂暴巨兽的胆怯与十足后怕。
但是许多敢于直面暴行勇敢抗争的女性的名字值得我们铭记。1937年,美国女士魏特琳在南京担任金陵女子大学校长,她庇护了上万名妇女和儿童,使他们免受歼杀凌辱,她本人也数次遭受日军威胁,面临险境。而在1940年回国后,南京大屠杀却像一个无法摆脱的噩梦,始终折磨着她。不久,魏特琳自杀身亡。魏特琳的悲剧引起了美籍华人女作家张纯如女士的强烈共鸣,张纯如用近三年的时间,在世界各地访问了许多幸存者,参阅了大量的历史文献,在各种触目惊心的资料的基础上,撰写、出版了《南京大屠杀》,不幸的是,张纯如被确诊为躁郁症自杀,有人推测是死于日本右翼势力的谋害,她的丈夫道格拉斯说“是工作伤害了纯如”。不得不感叹,南京大屠杀像是一个魔咒!幸而后来有了严歌苓的中篇小说《金陵十三钗》以及被张艺谋改歪了的电影《金陵十三钗》。
所以基于对这段历史和众多伟人的尊重,我在查阅了一些资料后,在这一章节里,尽可能的保留了拉贝先生的原话。经过数年的沉淀,我的野心却与日俱增,虽然这本小说是言情,我力图不着痕迹的书写历史,把读者自然而然的带进历史环境里,把我读的那些枯燥晦涩的历史文献咀嚼消化,呈现给大家一幕幕生动鲜活的历史画面和那一个个曾经叱咤风云的人物。有断章取义和歪曲史实之处,还请大家批评指正!
感谢在新文《我的德意志爱人》给予炸弹、手榴弹等亲馈赠的读者们,我今天将去南京大学拉贝先生的故居,也是当年事情发生的时候,他掩护了无数南京平民的圣地。我将用大家的馈赠,代表大家献上一束象征永恒圣洁之爱的白玫瑰。感谢约翰?拉贝博士的义举,让我们坚持纯白的善良,坚信人道主义光辉是应该超越种族、国界、宗教信仰的!愿他伟大高贵的灵魂安息!
感谢闪闪、桑子红、韩寂亚、尹语辞、素玉、即暗、COCO、发发,感谢大家的关注和喜爱!感谢读者十年来的爱与等待!
等我自南京拉贝衣冠冢归来,或许会有更多的感慨和新的想法,到时再与大家分享。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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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番外:营救约翰拉贝(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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