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云来宗山门前。
“请帖确认无误,三位贵客里边请。”小童子头顶道士髻彬彬有礼地在前面引路。
山门前的牌坊上悬着四个巨大的铜铃,被腊月的寒风吹得摇头晃脑的,时不时发出低沉的叮当响。
叮铃铃——与此同时,山门内几声清脆的铃响与其遥相呼应,另一名小弟子恭恭敬敬递上三个铃铛:“这铃铛,还请一定佩戴在身上。”
修瞳礼貌接过:“这是为何?”
“我们云来宗在山顶雾气重,一般人受不住。”
修瞳恍然:“原来如此,有劳。”
昨夜众人商议兵分两路,混在赏宝的人群中分开打探消息。难得周玄英还记得打赌一事,于是第一队人马,董承望、彭千君和周玄英率先上山,一个时辰后,冰落一行人才出门。
计划中,在山道上应能碰上许多参加赏宝节的同行,然后几个自来熟交友小天才就可充分发挥自身优势套消息拉近乎,为夺宝大业垫下坚实的群众基础。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董承望出门没多久就在灭影令中痛心疾首地表示,他们一路上一个人都没碰上,满满一腔腹稿毫无用武之地。
冰落一行亦是如此,一路上打交道最多的是山道两旁名人圣贤到此一游的石碑石刻,其年代几乎横跨了整个云来宗的历史,四大宗门几百年的底蕴尽在此中。然而不知哪个天才小辈,围绕着这些古迹精心“设计”了许多造型浮夸、矫揉造作的假山亭台,诸如将一块顶部削尖的石碑放在一个圆形池子正中,顶上还盖了个八角形的亭子,攒尖屋顶上八条脊各立着神色呆若木鸡的仙鹤。也许本意是为了衬托,结果却南辕北辙,堂堂云来宗的格调被这些乱七八糟的玩意彻底拉垮,连阵法都会关心美感的冰落对此评价了一个字——“吵”。
吵到眼睛了。
好不容易熬到了头,没料到结尾处来了条浓墨重彩的“凤尾”,几百步远就能见到山门前牌坊上坠着四个巨大又花哨的铃铛,头重脚轻的奇葩比例着实令人费解,又生怕不够隆重似的,那设计者还独具匠心地在每个铃铛上刻了“和光同尘”四个大字。就连随和的修瞳、高冷的唐小粟,毫无审美的唐半山都惊呆了,最后冰落**师毫不留情地赏了这处奇景一个白眼。
修瞳有一搭没一搭问道:“小道长,你们这上山的路还颇有底蕴的。”
“可不嘛,都是我们掌门亲自设计,赵师兄亲自督办的。”小弟子骄傲地仰起脸,提起掌门和师兄跟提起同辈一样。
赵师兄,八成就是昨夜那位秃头弟子了,看上去确实没什么架子。
“原来如此。”猎奇心作祟,修瞳又忍不住回头看了眼牌坊。
“啊您说这牌坊啊,那是老掌门留下的。”小弟子有些失落,“孔掌门总说自己无法超过老掌门,所以老掌门设计的东西都还完好留着。”
这一代一代的,修瞳脸上陪着笑,心里惋惜道:云来宗的审美没救了。
那边还在一来一回地寒暄,冰落已暗中把小铃铛研究了个遍。唐小粟拿了铃铛立刻就丢进竹篓,习惯性观察起周遭环境来。
视线中最显眼的,也是关乎此行任务的,就是远处耸立在山间的藏宝阁了。
一进山门就能望见,抢完宝后逃走还挺方便,唐小粟心里稍稍踏实了些。
弟子一面引路一面介绍赏宝节的日程,一共五日,前三日是宝物主题展览,其中第一日也即是今日有开幕大典,掌门孔成华将亲临现场,其余时候皆由掌门的徒弟赵雨旦主持,第四日是自由观览和邀请被抽中的贵客进藏宝阁,最后一日是闭幕大典,届时会有宴席,宗门中几位重要人物也会出席。
沿着前院的石阶拾级而上,走过石门,映入眼帘的是个方形的广场,广场正中央是个大池子,乍一看竟好像还挺熟悉——涂氏商号中间那个金玉堆成奢靡到极致的许愿台赫然就是此物的翻版。
宗门圣地当然不可能做得那般光彩夺目,让人一眼即瞎,但此等微不足道的束缚丝毫困不住设计者匠心独运的艺术表达,露天又宽敞的地方刚好为他提供了大展身手的舞台。于是乎,池子整整撑满了广场面积的七成,行人只能为艺术让道。
大池子上的假山虽由石头堆叠而成,但朴素的质感完全不影响其散发出花里胡哨的气质。池子里假山上,石头雕成的景致拥挤不堪,动物种类齐全,常见的虫鱼鸟兽都能见着,此外还有各类稀有妖兽,更甚者冰落还在其中瞧见只活在传说里的神兽麒麟、金乌、犼等。至于池内的石雕植物,冰落怀疑涂氏商号里那不可思议的“花前月下”或许是得了此地的真传,热烈的杜鹃、柔媚的垂柳、窈窕的荷、悠然的菊、孤傲的梅,来自于春夏秋冬不同季节的花木争奇斗艳,简直是达到了无声胜有声的巅峰之境。
没想到刚才那牌坊不是凤尾,只是个小**而已。
“这也是前掌门留下的大作,据说从大到小每个石雕都是他老人家亲自刻的。”弟子见修瞳的目光跟黏在上面似的,遂热心地为其讲解。
“丁掌门真厉害。”修瞳发自肺腑夸道。
穿过广场入一扇石门,转进一庭院,一脚踏入,就好似拨快了时日,提前迈进春暖花开的季节,隆冬腊月的冷风寒气尽数被拦在门外,周遭霎时间温暖起来。
此处设有阵法,而且层层嵌套,调冷暖的、挡寒风的、阻瘴气的、隔喧嚣的数不胜数,越往前走叠的阵法越多,冰落手指微动,藏在袖中的隐隐缠满符文。
在精通阵法的人眼中,身处别人的法阵中会不由自主警觉起来,不是想着怎么破,就是想着怎么逃,但此刻的冰落却异常兴奋,世间她能入她眼的法阵少之又少,这些才有点四大宗门的水平,就是没有水灵脉研究起来着实费劲。
“走过这条廊子就到了,应该还能赶得上我们宗门的历史展示。”带路的弟子笑道,“开幕大典的第一个节目。”
“那里吗?”修瞳指着不远处的天,那一处云的颜色与别处不大一样。
“正是。”
行至长廊尽头,过一石门,眼前豁然开朗,他们踏入的是一方巨大的八角形庭院,与此同时一声鸟叫和人叫混着一起唐突地撞入几人耳中。
——“啊——”与昨晚那仙鹤的叫唤颇为相似。
——“瞧!多么悲壮!”正是那位操心的赵师兄。
前者来自于半空中的幻影,幻象中的仙鹤正在云端与一头魔龙战得难解难分,一名中年道士正坐在鹤背上施法,而后者来源于庭院最中间的八角形石台。
雕满纹路的石台四周设有四个石龛,每一个石龛里盘腿坐着一名弟子支撑着正上方的幻阵,而此时的台上,声情并茂地讲述云来宗的起源的正是昨夜那名秃头弟子。他今日捯饬了一番,发型经过精心打理,每一缕都循规蹈矩,将难以言说的部分遮得天衣无缝,然而就算套上一身仙气飘飘的道袍,依旧难改其接地气的言行举止,一点仙门的架子都没有。
弟子满眼崇拜:“那位是我门中的理事,赵师兄。”
八角形庭院自中间由狭长的水道划分成内外五圈,最外层是通道,往内两层是较为简易的坐席,宾客主要集中之地,再往内两圈则是宽敞豪华的坐席,案几上供着佳肴佳酿,席上之人非富即贵,财大气粗的允涂赫然就在其中。
进来之后,弟子便生怕打扰众人观看本门历史一样不再主动说话,安静地引着众人往远处的空席而去,修瞳看得认真,也没顾得上寒暄。
半空的虚影场景飞速变换,苍老的仙鹤又一次跃上高空,修瞳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幻影下方有一个椭圆形区域与别的地方不大相同,光影透过期间立刻模糊变形,还时不时地颤动。莫非还有什么隐藏的幕后黑手未出场?
他印象中,云来宗这个后起之秀的起源就这么无聊,哪里来的转折。
那好像是他快两百岁的时候,以前的四大宗门是什么呢,他其实还记得起来,但世间已经没人提起,大概是都忘了吧。
——“这只仙鹤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拼尽全力飞上云来峰......”说到此处,赵师兄蓦地激动起来,不再满足于站在原地手舞足蹈,他三两步走到石台边缘,“落在了山巅,祖师爷最后关头接住了它......”
修瞳:“......”
他算是知道那团古怪是什么了——正是赵师兄头顶的道士髻。那由四名弟子支撑的幻影法阵,似乎是一角度调整得不好,一道光线穿过赵师兄的头顶,将小小的头髻放大成一个巨大的“幕后黑手”,此时“黑手”已经直接杵在了幻影中央,扭曲了大半个画面。
怪他自己在阵法一道学艺不精。
对此无知无觉的赵师兄激情更加澎湃:“山巅的栖鹤台因此得名。以上就是云来宗创派的故事!”
下一刻,院中掌声雷动,鼓得正起劲的几位中就包括最外围的董承望和彭千君,修瞳冰落一行从他们身后走过,宛若陌路人,连眼神都没任何交集。
他们的位置与董承望他们只隔了几桌,刚一坐下,台上那位沉浸在本门故事中无法自拔的赵师兄终于如梦方醒,热情洋溢地冲众人说道:“诸位先行休息一刻钟,等会将由掌门亲自为各位介绍这次赏宝节的第一件宝物。”
赵师兄意犹未尽地退场,继而一名弟子跃上高台,他盘腿而坐,取下身后背着的把七弦琴,放在膝头,举止倒是颇有仙门风采。
如果昨夜众人没有见到他的话。
这正是昨夜那名被围殴的小师弟子许定,他不像他们那位师兄一样话痨,甚至连句话都没说,没头没尾就开始就拨他的琴弦,莫名其妙的观众原本开始喧闹起来听到琴声又渐渐归于安静。
“这位小道长弹得着实不错,”修瞳忍不住夸道。
“这是我们云来宗山顶产的茶,霜雪茗。”那名引路的弟子正端着茶壶给三人斟茶,闻言竟没有贴心得借题发挥,甚至连介绍都没有。
修瞳也不尴尬,弟子走后,他斟酌着朝冰落道:“这位许小道长在宗门内的处境堪忧啊。”
见冰落未接话,又说道:“他小小年纪就弹得一手好琴,表达虽显稚嫩,但其中蕴含的幽怨之情却令人动容。你觉得呢?”
冰落面无表情将名声在外的名贵绿茶品种霜雪茗当成烈酒一饮而尽,语气冷冷道:“此等场合弹这种靡靡之音成何体统,把用在琴上的功夫花在别的地方,云来宗也不会这样。”
修瞳知道她又开始发无名火了,之前冰落脾气虽然冷了些,但一言一行都有迹可循,但来云州之后,修瞳只觉得她变得阴晴不定起来,动不动就散发出要毁天灭地的神色。
究竟是为什么?
冰落对眼前的幻阵毫无兴趣,与前面那些“珠玉”相比,这个在她眼里连阵法都算不上。她脑子有点乱,这琴声更是胆大包天地搅起积在心里的各种情绪,她无端懊恼起来,闭眸也凝不了神,于是她索性也不用功了,自暴自弃般一盏一盏喝着茶,听起四周的谈话声。
“诸位都是昨日就来了啊?”在动人心弦的琴声之中,余人都竭力压低自己的声音,然而董承望浮夸的语调实在令人难以忽略,撞进冰落的耳中,仿佛在自说自话。
“我啊,早上才来的,差点没赶上大典。”
“此处晚上还能住宿啊,那太好了,正好能好好观摩宗门圣地。”
冰落听得眉头直皱,就在这时,另一角度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
“道长,能再来一壶吗?”修瞳站在不远处的茶摊边上,语气真诚又礼貌。
冰落眼角一跳,喝茶的动作一顿。刚她溺在自己的世界里,没有过脑地意识到此人.....此灵兽竟没去社交,而是沉默地在旁边一盏一盏为她斟茶。
冰落一时失态把放茶盏重重搁在桌上。
谁稀罕!自作主张!
那名弟子望向这边案上三个空荡荡茶壶,表情一言难尽。一桌原本他们只备了一壶,这位亲切的仁兄刚刚才来顺走了最后两壶,半刻不到又喝光了。
“抱歉啊,我还从没喝过这么好的茶,一时收不住,有劳道长了。”修瞳低着头,笑得有些不好意思。
冰落:“......”
茶盏再次斟满时,远处正好传来一声鹤鸣,下一刻,一只仙鹤便在万众瞩目中优雅落到石台上,气质不凡的中年人从仙鹤上翩然跃下,此人正是云来宗现任掌门孔成华,瞧着倒颇有点仙风道骨的意味,如果落地不趔趄一下的话。
修瞳敏锐地注意到,此人一出现,他几个队友各有反应,就连平日里极擅隐藏自己真实情绪的董承望和冰落也现了形,一个是闲散慵懒的眼神隐隐有了焦点,一个是不动声色握住了手镯。
“欢迎各位今日莅临本门,赏宝节乃是云来宗五年一度的盛典,孔某也是第一此操持,如有招待不周之处,还请各位担待。”这位掌门身形单薄,说起话来中气不足,只说了一几句话声音就有点沙哑,一口气险险才提上去。
“作为掌门,我魄力不如前掌门丁成堇师兄,同时我的能力又不如师兄的高徒刘雨更师侄,但究竟是顶着这虚名,在此献丑了。”他表情诚挚,缓缓解下腰间玉佩,似乎手也不太利索。
“这枚玉佩名唤水纹玉佩,和之前分享过的祈愿宝盒一样,是掌门师兄留下的,虽不是法器,但待在身上能保平安,能提神醒脑,也能安心安神。”
众人听得云里雾里,以为这位掌门只是抛砖引玉,刚开始还没进入状态,哪知这位掌门说完便匆匆将玉佩收起来,冲众人行了一礼。
“接下来就由我徒儿赵雨旦为诸位介绍本门的珍宝,希望各位这几日在云来宗能够尽兴,孔某先行告辞。”
观众还没反应过来,这位仙风道骨就麻溜地翻身上鹤,中间还稍微被石台上的浮雕绊了一下,继而一声鹤鸣,白影掠过,连人带鹤消失在视野里,仿佛急着去奔丧。
众人:“......”
修瞳倒茶的动作都僵住了,上梁看起来都是软柿子,难怪下梁那么歪,昨夜他还觉得那位令人闻风丧胆的刘师兄不会做人,如今只觉得这人简直撑起了整个门派,不由得隔空对此人肃然起敬起来。
于是,才下台没多久的赵师兄又登上了石台。
“感谢掌门为我们带来精彩的介绍,接下来我们开始赏宝节的整体,诸位请看——”
话音刚落,石龛里的四名弟子同时结印。
几个呼吸过去,石台上空空荡荡没任何异象,倒是地下突然轰隆隆震动起来,跟闷雷一样,从内场扩散到外场,一直宛若不存在的唐小粟陡然一睁眼,危险气息荡开,但立刻就被冰落的眼神按住。
——“第一个幻象开始时也这样,肯定是道长们在刻意营造气氛啊。”董承望的声音刻意抬高了一个调。
——“对,这样才显得隆重。”还真有人敢附和。
这瞎话当然骗不了修瞳冰落这几位人精,肉眼可见四处的弟子都有些慌乱,尤其是石龛里的四位,已经汗如雨下,好在那位赵师兄调来了几名弟子增援,其中就包括昨夜三位围攻不成的弟子,总算是稳住了。
石台上几条光线颤颤巍巍险象环生地被逼出来,交织着旋转着,渐渐显出个虚幻的影子,是一只小鹤。
——“放错了?”董承望脱口而出。
——“这不是刚才第一个幻象的开始?”彭千君挠挠头。
许多不所以的围观群众不经意被两人带着加入解说的行列,你一句我一句把冰落他们落下的信息都补全了。
——“是啊,就是刚才那个幻象,天降祥瑞。”
——“哎!换了换了。”
——“这什么?”
——“模模糊糊的,看不太清啊。”
可怜那名已然头秃的赵师兄端着架子“请看”了一半,就被迫跳下台亲自操心阵法,一阵兵荒马乱后,好不容易凝成的幻象却一直聚不起来,凝了又散,散了再凝,冷漠的冰落大阵法师终于难得地泛起一丝同情。
修瞳察言观色之术已然修道巅峰,帮冰落道出了心声:“云来宗啊,看来是真完了。”
终于,来了第三批弟子后,模糊虚幻的影像总算老老实实露出了形态。
众人蓦地一惊,修瞳手一抖将茶水洒了一片。
那虚影正是远处的藏宝阁。
冰落:爱喝绿茶怎么了!
修某:绞尽脑汁思考如何成为绿茶(并不)
宝子们会追下去的吧,会的吧T_T,点一点收藏叭,或者留个爪Orz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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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第二十一章 开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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