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歆一惊,勺子登时掉进碗碟里,奶白的汤溅出来几滴,洒落在漆黑的桌面上。
纪南知瞥了一眼桌上的污渍,眉头顿时皱了起来。饭也不打算吃了,放下勺子抬手一推,从桌边缓缓滑了出去。
他推动轮椅转身就要往房间去,任歆一急,赶忙起身叫住他:“等等!”
纪南知停下,身子没动,只是略略转头斜斜望向她。
任歆两手交叠在身前,手指控制不住的搅来搅去,低着头说:“对,对不起,我昨晚不该踢你的……我不是,不,总之实在对不起!”
虽然的确是纪南知口出狂言在先,但她的确不应该动手,先动手的先有错,按道理她应该给纪南知道个歉。
但她的道歉纪南知并不买账,沉默了几秒,又回过头推动轮椅继续往前。
任歆有些紧张,急忙上前一步,“我想和你搞好关系!”
这次纪南知回答了,斜睨她一眼,“我为什么要和你搞好关系?”
“因为……”任歆也不知道为什么。
纪南知也不催她,静静皱眉等她的回答。
少年青涩单薄的脊背靠着轮椅椅背,白衬衫下隐隐透出蝴蝶骨的轮廓,任歆看了片刻,又慢慢低下了头。
“因为你是我哥哥。”任歆悄悄说。
她的声音很小,但还是被纪南知听见了,他的眉头皱得更深,突然冷笑一声,“哥哥?”
任歆压低声音像蚊子,“嗯。哥哥。”
“我不打算有妹妹。”
“你可以先试试有妹妹的感觉。”任歆垂着头。
纪南知又是冷笑,下巴一抬,“好,我开学美术课要交贝壳帆船,你去沙滩帮我这个哥哥捡贝壳,捡满一筐回来。”
他的视线瞥向了客厅角落里的一只棕色藤编筐。
那筐子很好看,外侧编了一圈粉线,还缀了少许蝴蝶,但非常宽大,高度甚至超过了任歆的膝盖。
这筐或许是装衣服的、装杂物的、装零食的……但不可能是装小贝壳的。硬币大小的贝壳,捡完整片银月滩也装不满。
哪有高中二年级美术课还让做贝壳帆船的。小学生都嫌幼稚。
任歆在心里揶揄几句,深深叹了一口气,缓步走过去提起藤筐。
玄关处的门大开着,午后的光向任歆照来。
任歆怀抱着筐回过头来看向纪南知,“你先在房间休息吧,我捡完就回来。”
纪家这套房是临海别墅,屋子前面就是银月滩。任歆绕过屋后花园的石子小路,再走下几级台阶,循着凉爽的海风便来到了银月滩。
海水荡漾,波光粼粼。西城的阳光从不过分浓烈只是,静静落在沙滩上,便将一粒粒沙子晒出柔柔金光。
任歆脱掉鞋袜,赤脚踩进沙滩里,抱着藤筐低头搜寻小贝壳。
银月滩这片是独立划给别墅区的海滩,不是景区,人少安静,海水拍上来的贝壳也没有人捡。
指间粘上绵软的细砂,海风从脸颊抚过。温暖柔和的阳光照在身上,任歆莫名感到了一阵放松与闲适。
因为自小的经历,任歆一直是个懂事听话的女儿。
比起自己的感受,任歆更在乎任如诗每天回家后强行掩盖的疲惫,这么多年再苦再累也要带着拖油瓶,那她这个拖油瓶怎么能给妈妈泄气呢?
继父人不错,如果能这样好好过下去,那她们母女俩才算真正迎来了春天。
所以即便纪南知万般惹人烦,她也不能真给他惹恼了。
穿着蓝白校服的少女抱着能把她自己装下的大藤筐,慢吞吞走在阳光照耀的沙滩上。
背光而立,少女本就消瘦的身影越发显得单薄柔弱。她长得不错,皮肤白净脸型柔和,五官小巧清秀,梳着这个年纪最普遍的马尾。
一缕黑发随着低头缓缓落下,她又将碎发拢去耳后。
“喂。”
纪南知抬手拿起手机,静静坐在落地窗前,视线停留在沙滩那人身上。
“南知,吃完午饭了吧?你记得饭后吃药,药我放在客厅抽屉里,让陈阿姨帮你拿来。”纪怀安的声音传来。
“知道。”纪南知心情不佳,语气也是淡淡的。
纪怀安也知道儿子心烦,尽量顺着他,“你注意多休息,别玩游戏也别看书,还要把腿垫高一些。”
“嗯,好。”
“如果实在无聊,你可以找歆歆玩。歆歆现在是你妹妹,人家多好个丫头——”
好端端说话却非要提起任歆!
纪南知心中一撮无名火迅速燃起,更加不耐烦起来,随口敷衍一句便挂断电话。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生气,伤腿很快就疼了起来。纪南知冷冷扫了一眼窗外,调转轮椅来到床边,扶着床慢慢躺了上去。
不用细想也知道纪怀安现在正陪着任如诗,两个人玩得甜甜蜜蜜你侬我侬,却还不忘给他打电话嘱咐几分。
纪怀安虽然以前也惯着纪南知,但大男人哪有那么细心,估计还是那女人的主意。
纪南知向来厌恶讨好,尤其是这不加掩饰、意图满满的讨好。
任如诗是这样,她的女儿更是这样。
假装听不懂他的随口刁难、假装不谙世事,认认真真去给他捡贝壳。
纪南知真是烦透她们母女二人了。
因为心里有事,纪南知感觉腿疼得越发严重,额头上渐渐也冒出了冷汗。
房间里没有多余的止疼药,其他药他也懒得吃,只能咬牙忍痛,忍着忍着或许就能睡过去。
昏昏沉沉中,脑子里无端挤进了好几出零零碎碎的话剧。有童年去过的游乐场,有初中爱去的书店,还有从阳台跌落时的天空……最后还出现了一张脸,一张腼腆少女的脸,她抬起脚狠狠踹向他。
纪南知猛然惊醒过来,睁开了眼睛。
干净纯粹的淡蓝色天花板,高悬一顶白白胖胖小圆灯。一切安好,无事发生。
纪南知这一觉睡了很久,醒来时太阳已经快要下山,窗边投来了橙黄色的落日余晖,越过玻璃洒在地板上。
纪南知头有些晕,手肘支起身体慢慢坐起来。窗户正对床,窗外的景色直直落进眼睛里。
那个身影还在。
不知道她歇没歇过,但至少她现在仍抱着藤筐忙忙碌碌,沙滩上被踩出不少脚印,记录了少女疲惫的一下午。
纪南知低低啧了一声,眉头下压,薄唇绷成了一条线。
心里装满了讽刺的话,但纪南知一抬头,忽然看见了海边远远的白线。
海水无声而缓慢翻腾,水位似乎隐隐高了几分。
纪南知微怔,又看向任歆那专心弯腰捡贝壳的身影。
这丫头不是海边长大的,看样子连涨潮都不知道。
虽说银月滩的潮不算太猛烈,但潮褪时迅速从脚底带走沙砾,很容易站不稳,如果恰好她还不会游泳,很快就会被卷进浪里。
纪南知的心顿时提了起来,紧锁眉头,忍着腿疼咬牙掀开了被子,伸长胳膊将床边的轮椅拖向自己。
日落时分的海边风景如画,不需要刻意找寻角度就能拍出绝世风光。
柔和的海风还在耳边抚过,任歆坐在沙滩上休息,顺便拿出手机拍了几张落日。
捡了一下午贝壳却也只捡了不到半筐。起初她只捡好的,后来没得捡了,小的、残破的、颜色丑的……通通都捡了。
“唉……”任歆索性仰躺下去,两手垫到脑后。
生活怎么就这么难呢?
任歆眨巴眨巴眼睛,看着被染成暖黄色的天,天上有飞旋的海鸥,海鸥旁有翠绿的树枝……还有一张俊脸。
“啊!”任歆吓了一大跳。
任歆还没来得及看清那一张俊脸,俊脸的主人突然朝她伸手,拽住她的两条胳膊便飞速把她往岸上拖。
“啊啊!什么!你谁啊!”任歆两脚乱蹬张牙舞爪,但那人不为所动,一直到把她整个人拉上岸才停手。
任歆翻身爬起来,回头迅速看了那人一眼,又转头看向自己的藤筐。一个浪猝不及防打过来,淹没了藤筐下部。
来不及多说,任歆拔腿就要往藤筐跑,下一秒却又被那人拉住胳膊。
“涨潮了!涨潮了!看不到啊?”那人音色低沉,但语气非常激动,还带着一丝丝不易察觉的北方口音。
“放开我啊!放开我!我的筐!”任歆抽不出手,紧张的转头看,看见那人是个年纪和她相仿的少年,穿这天蓝色衬衫,表情看上去比她还要紧张。
“命都快没了你还要筐?”那人显然不理解,“你不是海边长大的吧?见到潮都不知道躲的?”
“不是,我,我没时间解释了,我的筐!我捡了一下午的贝壳!”任歆快疯了。
“那些破贝壳有什么可稀罕的!你晚上去满禾街那边小摊收垃圾,能收两筐!”
“不行,那是我哥哥要的!”
少年几乎要被任歆气死,索性大力把她拖到自己身后,气急败坏骂道:“等着!我去拿你的破筐!”
任歆一惊,再转头便看见那天蓝色的身影已经飞奔出去。
他穿了一条花花绿绿的沙滩裤,因为熟悉海边,在潮水中也跑得十分稳健,两条有力的长腿一步步踏在沙砾中。浅麦色皮肤的少年下夕阳下奔跑,像镀金一般光芒万丈。
任歆看呆了。
光脚踩在木麻黄树荫里,任歆白嫩的脚背上还残留着沙砾,为了把它们弄掉,任歆用左脚蹭了蹭右脚,视线依然紧盯着那人。
“你这破筐还真沉!”少年抱着藤筐跑过来,大步跨上岸边,随手把筐往地上一扔。他的气息与海风混合,一齐扑到她脸上来。
任歆呆滞的抬头,看见他累得喘气,或许是跑得太快,他左边脸颊上也粘了一团沙子。
没有思考,任歆缓缓伸出手,食指轻轻从他脸颊擦过。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