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京左右分东市与西市,要说有啥区别,那就是东市是达官显贵会光顾的奢侈品商店,而西市贫民专用是某多多。
崇化区靠近西市,即便马车不从市场上经过,也能隐隐听见里头喧闹的叫卖声。
傍晚微凉的风穿过遮蔽用的绉纱,拂在云琼的面庞上。他跪伏于白若松膝前,听着她用浅淡的声音讲述着她的身世。
“我的父亲,唔......其实我对他了解的也不多,毕竟我十三岁的时候,他就死了,而且他不怎么喜欢说他自己的事情。”
白若松上辈子还不叫白若松,穿越到这个世界的时候,这个身体才十岁,因为跟着言长柏到处漂泊,生了一场重病,高烧不退失去了生命,她便顶替了这具身体,以“白若松”为名,活了下去。
所以严格来说,白若松只与言长柏共同生活了三年。
言长柏并不知道自己的孩子已经被替换了,只以为在那场大病之后,白若松烧坏了脑子,不记得从前的事情了,于是下定决心要安定下来。
二人相挟着走了大半年,来到了别人眼中贫瘠又寒冷的边陲之地,北洲的长丰县。
在这里,他们初次认识了盛雪城的守门校尉,傅容安,从此便长住在了盛雪城。
“我只晓得他叫言长柏,是当朝宰相的儿子。”说到这里,白若松笑了起来,“我自出生起便没有待过雍州,四处漂泊,他刚跟我说起我的身世的时候,我还当他精神不大正常了,在胡编乱造呢。”
她为了替傅容安报仇,一路考科举,进了玉京,这才打听到当今宰相的确姓言,名为箐,与言长柏所叙说得一模一样。
最最重要的是,在春闱榜单前,那个两鬓微白的女人骑在高头大马上,看见她的那一刻,眼中震动的不可置信的眼神。
白若松在那一刻便确信了,无论言长柏所说的东西多么荒唐,多么不可思议,都的的确确是真实的。
那个时候的白若松,心中闪过的不是庆幸,不是震惊,而是惶恐。
她觉得这个世界里有一只无形的大手,将整个玉京都搅弄成一个巨大的漩涡,要将她席卷入内。
“如今,与言相密谈之后,我才确定了自己的身份。”
她的手温柔地抚弄着云琼的鬓发,垂下的衣袂与他肩膀处的衣料前后摩擦着,发出窸窸窣窣的细碎声响。
云琼微微蹙眉道:“京中都传言,言相与已逝的正夫十分恩爱,所以连侧夫都未曾娶,只纳了两个小侍。我从来不曾听说过,她膝下还有这么一个儿子。”
白若松轻笑了一声,笑声中带着一丝冷意。
“你当然没有听说过,我父亲是言相与外室所生之子,长到十三岁的时候,那外室死了,言相才把人接回相府。为了自己的名声,还总是藏着掖着,便是相府之内知道他的存在的人,都寥寥无几。”
言长柏在相府仅仅只生活了两年,一及笄便嫁了人,随后在第三年的时候生下了白若松,之后就是漫长的流亡之路。
云琼缄默片刻,忽而又问道:“那你的母亲呢?”
他昂首望向白若松,那浅浅的褐色眼眸中,闪烁着某种犀利的光芒:“你曾经说过的,你的母亲出生大家,姐妹夺权杀了你的母亲。”
白若松哑然。
她那时并没有想过会和云琼坦白自己与言相的关系,就简要说了说,没想到他记到现在。
她为难地翕动了一下嘴唇,垂下眼睑,艰难道:“我不能骗你。”
于是云琼明白了,这是不能说的一部分。
如果强行要说,那就只能胡编乱造,而白若松并不愿意欺骗于他。
云琼想起在陇州那个码头旁边的客栈之中,二人坐于那粗制滥造的棋盘两侧,她看着自己,唇边勾起一点点温柔的笑意。
她说:“你想问什么,不需要用这些计策,我不会对你说谎的。”
这么长时间以来,白若松的确做到了她承诺的那样。
“好。”云琼道,“那便等你哪日想说了,能说了,再告诉我。”
接着,他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话题一转道:“我也有一件事要告诉你,是关于刑部何侍郎的。”
他顿了顿,给了白若松一点准备时间,随后开口:“圣人她,大约不会再追究这件事情了。”
白若松瞳孔骤缩。
马车行了小半个时辰,终于在崇化区外停了下来。
坐在车辕上的钦元春竖起耳朵仔细听了听车舆里头的动静,确认不再有什么奇怪的“言相”啊,“圣人”啊之类的词汇冒出来以后,这才跳下车辕,礼道:“将军,崇化区到了。”
崇化区是一快住宅区,密密麻麻排列着许多高矮错落的屋子,马车也不好行进,只能步行。
白若松先行下车。
因为在官道上,她拒绝了云琼的帮助,自己估摸着车辕的高度想要往下跳。
钦元春是真的怕了她这种文人了,身体娇弱,偏偏脾气还犟,急匆匆上前帮着把人给提溜了下来。
白若松也不知道为什么她们这帮当亲卫的都喜欢提溜她,落地以后还整理了一下衣襟,就见云琼也跟着跃下了车辕。
“我送你进去。”他声音平平道。
白若松回忆了一下自己那个种满绿菜的小院子,分巡几个月还没来得及打扫的满是灰尘的青石地板,在院子麻绳上飘荡的麻布床单,太阳穴一下突突疼了起来。
她想拒绝,但一看到双手负在身后的云琼那略显期待的眼神,还是把话咽了回去。
“那好吧。”她缩了缩脖子,提前告知道,“就,就有些乱,你要做好准备......”
一旁的钦元春用尽毕生功力,这才抿着唇硬生生忍住了笑意。
白若松在前面带路,云琼跟着走进了崇化区。
二人沿着宽敞的永和道走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随后白若松往一个狭窄的甬道中猛地一拐,漫天瑰丽的晚霞便只剩下了窄窄的一道。
这是个略有狭窄的甬道,伸开手掌能够触摸到左右两边的墙壁,最多可能只能并行两个人,显得有些昏暗和逼仄。
白若松一直担忧着自己凌乱的院子,注意力不大集中,也没有注意到周围的动静,被走在后头的云琼伸手扯了一把。
她脚步一个急停,略有疑惑地回头望向云琼,旦见他食指竖起,抵在唇边,做出了一个噤声的动作,随后指了指前方。
白若松这才发现前方隐隐有说话声传来。
她眯着眼睛看过去,看见有三个人影站在她租赁的院子前,其中一个膀大腰圆的女人正透过木门的缝隙往里头窥视。
白若松租赁的院子只有一个原装的,年久失修的木门,无法完全严丝合缝地关上,四周都露着很大的缝隙。
事实上,白若松每次开关门,那门都会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那声音尖锐且绵长不绝,似乎门轴里头有个人正在遭受酷刑。
白若松小院里长大的,习惯了缝缝补补又三年的节俭日子,秉持着能用则用的原则,没有去换这个门。
虽然这门的门锁其实已经没啥用了,一踹就开,但是毕竟帝王脚下,她觉得也没人有胆子真的闯进去......的吧?
白若松现在不太确定了。
她垫着脚尖偷偷往前挪了几步,渐渐听清楚了那几个人的说话声。
“她人到底在不在啊?别是你在这里谎称与人家关系好,其实人家根本不待见你,听见你喊门就假装不在家吧?”
先开口的是个男人,听起来年级已经有些大了,双臂环抱,一只手里捏了块帕子,语气稍有些嫌弃。
那个在门口探头探脑的女人立刻回过头来,狠狠啐了一口道:“呸,我和白娘子那可是回乡探亲都能相互托付院子钥匙的人!”
那女人一开口,嘹亮的大嗓门便响彻整条甬道,白若松在瞬间就认出了她的身份。
是住在隔壁的王大娘,也是她回乡探亲时托付着照顾一下自己院子的人。
“这破烂院子看着也没啥值钱的东西,瞧着里面还种了许多乱七八糟的东西,我就没见过哪个朝廷命官这么寒碜。”男人咋舌,“别是什么骗子吧?”
王大娘一听男人这么说,瞬间就不高兴了,反驳道:“这可是今科的状元娘子,在玉京戴着大红花骑马游过街的,你这舌头嚼来嚼去的,仔细被人听见了拔了去。”
男人被这么一吼,也不敢再明目张胆叨叨什么,但还是略有不满意地小声嘀咕了一些什么。
那声音太小,白若松听不见,便站在原地开口招呼道:“王大娘。”
王大娘猛地扭过头来,见了白若松,脸上露出一个笑容来,一口大白牙在昏暗的甬道中都能闪闪发光。
“娘子回来啦!”她说到一半,才发现自己扒着人家门缝看的模样十分不礼貌,连忙松手,搓了搓手掌,大着嗓门道,“哎呦,我还以为娘子在家,没听见我说话呢,你看,误会了,原来娘子是出门了。”
白若松感觉自己无论过了多久也没办法习惯自家邻居这个自来熟的性格,在王大娘面前,她感觉自己就像是一个E人的玩具I人。
“啊......我今日事出门了。”白若松喏喏应了一声,问“请问大娘有什么事吗?”
“也不是啥大事啦。”王大娘利索地将身子一侧,白若松这才看清了刚刚那个对她一直很嫌弃的男人。
他浓妆艳抹,面覆白粉,额点花钿,颧骨两侧还各有一坨红艳艳的腮红,垂着眼侧瞥白若松的时候,眼波流转间是一种矫揉造作的顾盼生姿。
白若松穿来这个男女颠倒的世界的也这么久了,自诩已经习惯了男人们的柔弱娇媚和女人们的豪迈刚毅。但她成长起来的盛雪城毕竟只是个贫瘠的边陲小城,对于普通人家而言,胭脂水粉之类的是买不起的奢侈品,男人们也大多是素面朝天,因而每次见这样涂脂抹粉的男人也还是会一些小小的震撼。
白若松隐隐觉得男人这个奇怪的姿态好像在哪里见过,但是一时也想不起来。而且她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和这个男人说话,因此立刻把视线转了回来坚定地投向王大娘的大脸盘子:“呃,大娘,这位是......?”
王大娘傻笑了起来,露出了一口锃亮的白牙:“那啥,白娘子今年也二十又一了吧。”
白若松的第六感告诉她这话有陷阱,但犹豫许久还是老实地点了点头。
“还未娶夫吧?”
“啊?”
“白娘子可心仪什么模样的,这是咱们玉京最好的周媒公,保管你喜欢什么样的都能给你找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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