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 第 113 章

白若松确实给佘武写过信。

在将要启程分巡的前一日傍晚,她担忧因为自己而被佘文关了禁闭的佘武,托佘府的门童转交过一封慰问信。

那封心里头具体写了什么,白若松其实已经不太记得请了,无非就是一些场面客套话,询问身体状况,表达焦虑担忧之情,最后解释了一番自己即将回乡探亲,归期不定。

总之不可能是这种要命的谋逆之言!

可如今她现在手里捏着的这封信,又的的确确就是她自己的字迹。

白若松猛地起身,小腿向后的时候撞到了圈椅,椅子腿在地上拖拉发出刺耳的声音。

可她如今根本顾不上这些,腿弯甚至都还没打直,就直接扑通一下跪伏在了地上。

“爱卿这是做什么?”女帝轻笑出声,“难不成这就乖乖认错了?”

“陛下。”白若松额头抵着冰冷的青石地板,牙齿在上下打颤,“臣,绝无不臣之心。”

女帝觉得有些趣味,轻轻“哦?”了一声,一直敲打着桌面的手指也停了下来,叹息道:“白若松,你是朕钦点的探花娘子,朕当然是很想相信你的,可是,你看看这——”

她抬手一推,整齐堆叠在案几上的那堆奏折被推倒,奏折便如雪片一般落下,有几本甚至滑到了白若松的面前。

“你瞧瞧这些,这些全是弹劾你的折子。”女帝一摊手,“你来说服说服朕,教教朕该怎么相信你?”

尽管女帝从头到尾都表现得很相信白若松,甚至没有勃然大怒将人直接打入天牢,而是将人客客气气请到御书房来。

可白若松知道,并不是这么回事。

她不清楚女帝究竟在想什么,唯一可以确定的只有一点——女帝在给她机会,给她一个能够活下来,成为自己合格的棋子的机会。

白若松嘴唇颤了又颤,有万千思绪都到了舌尖,最后却不得不吞咽回去。

诚然,她可以如实对女帝说,这封信是假的,是何同光伪造了字迹来诬陷她!

可说了以后呢?

她唯一能拿出手的,何同光诬陷她的证据,便是她伙同易宁伪造书信,陷害了何同光。

说出这点证据,那就是欺君之罪,不说出这点证据,那就是谋逆之罪,一样都要满门抄斩。

何同光,或者说是佘荣,一定早就预料到了!

她们就是知道她不敢说,才这样肆无忌惮地写了折子弹劾她!

白若松只觉心跳如擂鼓,血液上涌到了头上,耳边都是尖锐的嗡鸣。

她不断喘息着,胸膛上下起伏,脑子里开始飞速回忆分巡那日早上的事情。

有什么,还有有什么证据可以证明这封信不是她写的?

那日她同往常一般处理完了公务之后,带着文书与告探亲假的条子寻了掌固归档,随后自安上门而出。

其实刑部司所在处更加靠近朱雀大街,可那是皇城主干道,来来往往的人颇多,白若松便更习惯走远一些的安上门街。

安上门外头紧挨国子监,监生们还未下学,门口十分安静,只有几个门吏矗立左右。

白若松沿着官道一路向前,路过小雁塔与靖安司,随后往西边拐去,走进了自己常去的医馆。

她在霖春楼的时候,不小心摔倒,手掌摁在了碎裂的瓷片上,在掌心割了一道极深的口子,好几日都无法好好握笔,到如今还留有淡淡的痕迹。

想着翌日就要离京,便去熟识的医馆复一下诊,顺便带了些路上换的药。

那医馆大夫瞧着四五十岁的年纪,身边带着两位生得一模一样的粉雕玉琢的女娃娃,极其乖巧,在跑路都歪歪扭扭的年纪,便已经能分辨出晾晒的药材。

平日里,两个女娃娃好得和同一个人似的,但白若松去换药的那日,二人却罕见得争吵了起来。

白若松摊着手臂正让老大夫替自己撒药,两个女娃娃跌跌撞撞跑过来,手中举着草药,嘴里喊着“祖母祖母”,非要让老大夫评判到底是谁分得更准。

老大夫被两个娃娃扯得药粉都倒歪了去,在向白若松告歉之后,便腾出手去一边一个提了起来,放到一边教育去了。

白若松远远望着那两个互相犟得脸红脖子粗,放声大哭,最后却仍然抱回到一起的女娃娃,突然就想起了佘武和佘文。

姐妹二人,血脉相连,却针尖对麦芒。

佘武毕竟是因为自己才被关了禁闭的,白若松内心有深深的愧疚之情,换完药以后便借了老大夫的纸笔,写了一封带着歉意的信件,来到了佘府外。

果不其然,佘府的门吏十分目中无人,根本不肯为白若松通报,白若松便自荷包之中拿出一小块银锭子,连通信件一起塞给了门吏,求她帮忙转交佘武。

在这之后便是长达数月的分巡,后来回到玉京,白若松去了霖春楼见佘武的时候,她已经全然没有那日对着佘文的那种尖锐之感,回归了傻傻憨憨的模样,一张口便是一句“你不是回家探亲去了吗,什么时候回来的?”,白若松便理所当然地默认她看过那封信。

可实际上,佘武根本没有提过那封信!

何同光在奏折上写道,这封信是被门吏随意弃置了以后,由一位平民百姓拾捡到。这百姓刚巧识字,一看信中内容大惊失色,便辗转送到了刑部。

这样的说法虽然粗糙,但却是十分管用。

她的的确确送出了一封信,无论是医馆的大夫,还是佘府的门吏,都能证明这点。

可没有人,没有任何人打开看过那封信,也就没有任何人可以为白若松证明,她写的内容被人篡改了。

这是佘荣和何同光抓住的白若松的一个痛点,但也同样是她的机会。

白若松自冰冷的青石地板上抬起头来,那双上好的黑色琉璃宝石一般的眼珠子里头迸溅出一点澄亮的光。

她深吸一口气,开口道:“臣......”

女帝右手支颐,左手迅速抬起,四指握拳,食指竖起,轻轻摁在了她自己那涂了艳红色唇脂的嘴唇前,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

白若松剩下的话便说不出口了,她怔愣地看向女帝,旦见她笑道:“今,日朕便教你一课。”

她说:“做事,就是要蛰伏,要隐忍,要一击即中,以绝后患,懂么?”

白若松看着女帝,半晌又将额头重重抵在青石地板上,沉声道:“喏。”

门外的千牛卫听召入内,带走了白若松。

说了这么久的话,御书房冰鉴中的冰又加得如此之足,桌上放着的茶盏中的茶早就已经冰冷,连砚台中浓黑的墨汁都有些凝滞。

徽姮一个眼色下去,就有身着鹅黄褙子的女使上前来,有的更换茶盏,有的俯身捡起地上掉落的奏折。

而她自己则拢起宽袖,往砚台中加了清些许水,又取了墨条,静立在一旁细细开始研墨。

待忙碌的女使们纷纷做完自己的事情,躬身退下后,女帝突然开口道:“徽姮。”

徽姮垂着眼睑应声道:“喏。”

“你说咱们这个探花娘子,能过得了这一关吗?”

徽姮面色不变,柔声道:“圣人恕罪,奴婢不敢妄议。”

女帝好笑地瞥了一眼徽姮:“你还是这么小心。这么多年了,朕什么时候治过你的罪?”

她小幅度地挥了挥手道:“是朕允的,说罢。”

徽姮垂首敛目,小心地遮掩住自己的表情,道:“奴婢认为,探花娘子是个聪明人。”

女帝闻言,会心一笑。

徽姮一向如此,每句话都能准确地踩在女帝的心坎上,令她熨帖无比,这么多年,她都已经习惯了。

“白若松的案卷,寻个何同光不在的时间,直接送到易宁手上去。”女帝强调道,“要小心,不要打了何同光这根草,惊了背后的大蛇。”

徽姮轻轻放下手中墨条,双手交叉,拇指朝上,躬身行礼道:“喏。”

她保持着行礼的姿势后退几步,等到了安全的距离以后,这才放下手臂,转身离开了御书房。

御书房外,早有女使候在一侧,在徽姮跨出门槛的同时,上前道:“姑姑。”

那女使上襦下裙,着浅绯色褙子,面容秀致,神色清冷,有三分徽姮的气势。

徽姮淡淡“嗯”了一声,道:“走吧。”

白若松是玉京的官员,被千牛卫带着,暂时收压在大理寺狱当中。

那女使跟着徽姮去了大理寺,以女帝信物与口谕取了案卷,走出大理寺后,突然忍不住小声感叹了一句:“陛下很信任姑姑,竟是连这等谋逆案件也交与姑姑处置。”

徽姮蹙眉,目光似寒刃般扫过去,惊得那女使在霎时间便屏息站好。

徽姮其实很满意这个女使,有心带在身边培养,她也很争气,一向谨小慎微。

可到底年纪小,还不明白真正的内廷。

她还不明白,在这个内廷之中,最最险恶,最最不可相信的,便是那稳坐于凰座之上的女人。

徽姮将案卷放置在女使双手捧着的红漆托盘之中,提起一旁的黄布,松开手指,任凭它笼罩而下,严严实实遮盖住了整个红漆托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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