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第 53 章

窗外湛亮的天光透过窗棂落在床帐之上,路途年薄薄的眼皮子一颤,缓缓睁开了眼睛,瞳孔涣散地顶着头顶床帐,一时有些恍惚。

昨日施针,神经高度紧张了一个多时辰,又配药熬药忙忙碌碌到大半夜,今日醒来感觉手脚发软一点都使不上力气,只想赖在床上多躺些时辰。

忽然,门外传来男人的说话声。

那人声音不算大,甚至压得还有些低,声调轻柔,克制而有礼地问道:“请问,小神医还未曾醒来么?”

路途年认出了这个声音的主人,正是新县县令沈元的正君。

他眉心一蹙,感觉自己这个床是赖不得了,遂手臂后撑着起身,却在脚尖刚刚触及自己放在榻下的云头履上,听白若松开口:“阿年昨日为救人劳累过度,如今仍在歇息,正君可是有什么急事?”

她强调一番路途年是因为“救人”才劳累过度,现在仍在休息的,沈元那正君便不好开口要求将人喊起来,只得退一步道:“倒也不是急事,只是少元今日早些时候清醒了过来,想请小神医前去看看,若是小神医稍后醒来,还望娘子告知一声。”

男人刚一说完,便看见白若松本就似黑葡萄一般的眼珠子里头顿时因为兴奋,而闪出晶亮的光芒来,但她一眨眼,那光芒却又迅速沉入眼底消失不见。

“正君放心,我定会转告的。”白若松笑着,拱手一礼的模样腼腆而恭谨,让人恍然觉得刚刚看到的那点光芒只是自己的错觉。

男人怔愣了一瞬,随即立刻醒过神来,一个颔首刚想开口告辞,便听见侧间有珠帘碰撞发出的清脆之声,面庞俊秀的小少年半散着发,着一身窄袖圆领缺胯袍而出。他看起来行色匆匆,腰间鞶带卡得有些歪,左侧的上襟卡得有些紧,右侧的却松垮出一大截,自己却浑然不觉。

“长姐,沈正君。”他略微福身行了个礼,随即便急声道,“我在里头已然听见了,请沈正君带路吧。”

沈元正君看着这样的路途年,心知他是担忧自己的病患,安慰道:“少元如今醒来精神头还行,不差这一会,不若先让我这身边的小侍替小神医束个发,免得遇见外女冲撞了小神医。”

路途年跟着柳从鹤走南闯北治病救人这么些年,对男女大防看得挺淡的,听到沈元正君这些话,还有些不大习惯,但终究还是顺着他的意思和小侍一同入内,规规矩矩盘好了头发,整平了袍子再出来,才被沈元正君带着去了中间的院子。

沈元坐在卧房外头的厅房中,手里端着一盏冷了的茶,见了自家正君带着路途年和白若松进来,赶忙站起身来。

她像是想说些什么,但是沈正君眼锋都没给她一点,直接撩开厅房与卧房中间走廊用来隔断的帘子,请了路途年入内。

白若松和沈元一样属于外女,不便在这种情况下入内,于是就上前和沈元站到了一处。

沈元看着自家正君跟在路途年身后一起进了去,深深叹了口气,坐回了靠背椅上,把手中茶盏往旁边矮桌上一放,对着站在一旁的白若松道:“白娘子莫要拘束,坐吧。”

沈元不知道白若松是有官职在身的新科探花,对她说话的口吻自有一种官娘子的高高在上之感,令白若松有些恍惚。

也不知道为什么,她突然想起其实云琼官至三品云麾大将军,是同宰相站在一处,都可以带着些傲气的品阶。但是他同她说话的时候,似乎从来没有显出那种高位者应有的气质,反而带着一种少说少错的小心翼翼。

白若松垂首敛目,装出一副宠辱不惊的姿态,在沈元身旁落了座。

沈元今日穿了一身县令官袍,头戴原顶直角幞头,侧面露出的鬓角里头掺杂着丝丝缕缕的白色。她今年四十又五,再加上地方官职杂务甚多,看着倒是比白若松见到过的其他这个年纪的女人看着要苍老一些。

她佝偻着脊背,又长长叹了口气。

今日黄锐不在她身边,她少了一个可以讨论心事的人,见了白若松,心知她聪慧,且是平民身份,便斟酌着开口道:“我瞧娘子生得一副好相貌,可有曾娶夫?”

白若松没想到沈元会问这个,怔愣了一下后,垂着眸子恭谨答道:“尚未娶夫,不过倒是有一位交换了信物的未婚夫郎。”

“哦?”沈元立刻来了兴致。她到了这个年纪,如今膝下又无子女,对年轻人的事情格便外感兴趣,仿佛这样就能体会一把做长辈的快乐,眯着眼睛问道,“我观娘子已然及冠了吧?”

“是。”白若松点头,“今年二十又二。”

沈元好奇道:“你这个年纪,竟还未曾迎娶你那未婚夫入门,是那公子年级尚小未曾及笄?”

沈元这么一问,白若松才意识到,好像云琼比自己要大上许多。

她毕竟不是这个时代的人,并不在意云琼比自己大一些,但在别人看来,可能比较惊骇,白若松谨慎地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就着曾经李逸的说法,含含糊糊道:“他是家中独子,长辈们不愿他过早出嫁,想在身边多留几年。”

沈元听了,神情竟然恍惚起来。白若松就这么偷偷望过去,竟看见她布满细纹的眼角氤氲了一点湿润,眼神涣散似是陷入了某种回忆,急忙垂下眼睑,噤声不去打扰。

“是了,是了,独子家中的确会疼爱一些,不舍出嫁也是有的。”半晌,沈元才举着拇指揩了揩眼角,声音似有微颤。说完,她才猛然发觉自己的失态,对着白若松摆手道,“让娘子见笑了。”

“怎会,大人只是触景伤情罢了。”白若松滴水不漏道。

“是,却是有些感怀,我膝下无子无女,本是将......元儿看做自己的亲生子的,谁诚想......”她说到一半,竟是再也说不下去了。

白若松心里帮她补充了下一句——谁诚想识人不清,倒是将他推进了火坑。

二人一时静默无语。

不多片刻,路途年撩帘而出,他单肩背着他那个两掌来宽的大药箱子,人却仍然挺直得和松竹一般,站在那儿用亮晶晶的眼睛看着白若松,雀跃道:“长姐,我医术长进了不少!”

说完,他让过身去,撩开后边的帘子,从里头出来的赫然正是程少元。

之前在大狱中光线黯淡,白若松都没仔细瞧过他,如今再一看,发现他是个很符合这个世界审美的男子,身量纤细,腰肢柔软,被人一左一右搀扶着有些歪倒,再加上苍白的唇色和额头绑的白纱布,颇有弱柳扶风之态。

程少元一出来,沈元就立刻迎了上去。白若松看出来他是真心心疼程少元的,但是苦于自己是个外女,不方便上手直接搀扶,急得在周围打转,差点被面色阴沉的沈正君踹一脚。

“姑母。”程少元轻轻开口。

沈元“哎”了一声,眉毛抽动着,半晌才问了一句:“头可还疼?”

程少元轻轻摇了摇头,又道:“姑母,听说您今天要去牢里提审她,是吗?”

他只说了“她”,似乎是连这个人的名字都不想提起,在场的人都感到一阵心酸。

“是,元儿不要急,姑母一定为你讨公道!”沈元的铿锵有力的声音响起。

程少元闻言却只是摇了摇头,轻声道:“这些我都不在意,姑母,我只想知道真相。”

他问:“我可以跟您一起去么?”

*

县衙的地牢入口实在是狭窄,沈元顾忌着站都站不稳的程少元,便将提审地点改在了地牢外头。

黄锐一直奉命在地牢里头看着县丞,接到命令以后带着狱卒,像拎死猪一样拎着县丞一路拖行出了地牢,来到沈元所在的外间。

这外间本是会客之用,沈元派人将桌椅板凳等收拾去了别间,将地面空出来,又在角落里头摆了一张折页锦绣屏风,屏风后头还放了一把靠椅供程少元歇息。

程少元显然没什么力气,但坐在靠背椅上仍然努力地挺直脊背,没有像之前那样歪歪倒倒,保留着自己最后一丝体面。

县丞虽然在牢里没有受刑,但终究之前就是需要人搀扶着的体弱状态,在牢里关了一夜没吃没喝,又阴冷潮湿,再加上胸中愤懑,神志都有些不清,左右搀着的狱卒一松手,便整个人委顿在地上,一动不动像一条死鱼。

沈元端坐于堂前,冷眼瞧着她,手臂一挥,守在旁边的衙役拿着水漂从木桶中舀了一瓢水出来,朝着地上的县丞泼了上去。

县丞披头散发瘫在地上,被这么一泼,瞬间醒神,颤颤巍巍撑着地面抬起头来,头顶的水渍顺着贴着面颊的湿发淌下。

她睁着一双眼睛,本来有些懵,看见端坐于前的沈元,发了狠一样盯着她。

这么多年以来,作为县令,沈元不知审过多少穷凶极恶之徒,对这样的眼神早就麻木了。可是这毕竟是自己一手提拔的人,跟了自己许多年,却用这样的眼神看自己,沈元多少有些痛心。

“罪人张九信,私通蛮人,叛国罔上,可知罪?!”

县丞,也就是张九信,闻言扯着嘴角冷笑一声:“我这罪怎么来的,大人不是最清楚吗?”

是沈元亲自带人设的陷阱,带人抓的人,她当然清楚是怎么回事。并且通过这件事,她现在已经知道了县丞并没有像她想的那样私通蛮人,可若是这样的话,她到底在害怕什么?她为什么要几次三番刺激程少元,又为什么听闻程少元指控她之后,不惜冒着风险漏液闯入县衙大牢,企图杀掉程少元?

这里头一定有她不知道的东西,而沈元想把它挖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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