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血军多年戍边,训练有素,即便人数不多,攻势仍然十分凶猛。
青东寨的寨主在睡梦之中被叫了起来,外衣都没来得及拿,踩好了自己的鞋子就冲了出来。
她站在高高的瞭望用的平台之上,面色沉凝地望着外头。
沉沉天幕之下,灯火煌煌,数百骑兵整齐排列于山道之上,为首之人发冠高束,面容坚毅,着一身鱼鳞轻甲,□□枣红色挽马鱼目瘦脑,龙文长身。
是云血军的掌权人,云麾大将军,云琼。
一直以来,陇州刺史送来的密信里头三令五申,此次围剿恐是云血军亲自出马,但她总是不信,认为云血军戍边多年,哪有这么轻易就来陇州。
如今亲眼所见,却是不得不信。
男人振臂一挥,淬着火焰的弓箭雨点一般落在木制的大门上,瞬间燃起熊熊大火。
“快,快去提水!”站在一旁的女人朝寨子里喊道。
寨主面色剧变,她打心底里突然明白一个事情,今日青东寨是凶多吉少。
“人呢,二!”她走下瞭望台,随手抓住一个提着空木桶的女人,刚说了几个字,顿了顿,突然想起二当家已经被革职关在了禁闭室,连忙改口道,“阿言呢!”
“寨主,没见到啊。”那人说。
寨主没办法,只得放开她,自己大步流星地朝着内院走去,却被迎面而来的守门人一把拉住了。
守门人跟着寨主多年了,对这个寨主了解到了骨子里,恨铁不成钢道:“他人攻寨你往里头走,是想别人认为是弃寨逃跑吗?!”
寨主一时语塞:“可......”
“我去找人,你留在这里!”
守门人瞪了寨主一眼,匆匆往内院而去。
她调动内劲,脚尖一踮,使了轻身功夫跳上屋檐,冷不丁就自上而下望见一个眼熟的女人举着火把正往外头走。
是负责内院巡逻的人,怎么会在这里?
就算是听见动静往这边赶,也不可能这么快就到这里。
守门人眉头紧锁,觉得有所蹊跷,双臂一展悄无声息地落在那女人面前,把她吓了一跳。
“你不在内院巡逻,到寨门口来做什么?”守门人问。
“啊?”女人傻眼,“不是寨主要更换巡逻路线,喊我们过来的吗?”
“什么巡逻路线,谁跟你说的?”
女人看着疑惑的守门人,这才反应过来,后背霎时起了一层冷汗,颤声道:“是,是阿言。”
“阿言为什么要遣开你门......”守门人呼吸一窒,面色阴沉了下来,“她是在哪里遣开你们的?”
“在竹林。”女人努力想了会,补充道,“就在竹林那个茅厕的......”
她说都没说完,守门人已经一个起落,跳上了屋檐,一路轻功直接行进到了书房门口。
书房里头空无一人,只有一灯如豆。
她快步走到书架前面,果然发现机关有被其他人按动的痕迹。她深吸一口气,伸手按动机关,在暗门只开了一条小缝的情况下举着油灯就迫不及待钻了进去。
果然,偌大的暗室已经空无一人,不远处的通道里头有微弱的银色月光透入,正是通往茅厕后面的那条隐藏出口被打开了。
这个隐藏出口是为了紧急时刻逃命用的,只有寨主和她自己知道,阿言怎么会知道?
她想不到是白若松带人逃出去的,只觉得是阿言做了叛徒,将人放了出去。
可既然已经知道入口在哪里,又何必舍近求远从隐藏出口出去?
守门人觉得心口发紧,她三步并两步跨过台阶,出了暗室,几步就走到了书房案几旁,伸手在底下按了什么。
“啪”一声,暗格弹了出来,里面已经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了。
守门人怔愣在原地看了一会,脸色几经变换,最后居然笑出了声。
“哈。”她喃喃自语,“原来是朝廷的走狗。”
*
另一边,黄剡已经装都不装了,直接带着人大喇喇走出内院,往后山而去。
路上遇到被火光和声响炸醒,急匆匆赶往大门的人,她就用她那一贯的,傻憨的笑容,面不改色地扯谎道:“寨主让俺带人去后山。”
她这个说法其实很站不住脚,可遇到的大多数人现在都很着急,脑子里没有那么多时间去细想,几个警惕地提出疑问,糊弄不过去的,都被黄剡一刀结束了性命。
等众人到达后山小门的时候,黄剡的身上已经沾染了不少鲜红的血液,反抗地最厉害的那个甚至喷了她一脸,她也浑不在意,只是用自己的袖子抹了抹,结果抹开了,整得到处都是,像个鬼面修罗。
男人中最小的那个小七吓得眼眶都红了,被林安抱在怀里边走边安慰。
青东寨的后山是近乎垂直的峭壁,平时根本没有人能够通过,但还是派了人在此值守。
黄剡以刀作挡在身前,小心翼翼推开了小门,本以为会有一场大战,结果四周静悄悄的,只有不远处那摇曳的火堆旁坐了一个女人。
跟在黄剡后面的白若松把头探出来一看,欣喜道:“李逸!”
李逸翘着二郎腿,屁股底下叠了三四具横躺尸体当椅子,手中正拿着什么在无聊地抛接玩。
她耳力好,早就听出了有一群不会武功的人跟在一个武艺高强的人的屁股后头接近了小门,用脚趾头一猜就知道是捅她刀子的黄剡带着男人们过来了。
尽管早就知道了,可黄剡推门而出的时候,她看着她那张和黄锐一模一样的狐狸脸,还是吸了口凉气,觉得腰腹间的刀伤在隐隐作痛。
等众人一块走近了,白若松才发现李逸手中抛接着玩的正是在街上买的那个砖头一样厚重的金臂钏。
“来得挺晚啊,都开始攻寨了。”李逸的目光直接避开黄剡看向了白若松,紧接着就被吓了一大跳。
刚刚她在明处,他们在暗处,她没看清。如今白若松走近了,走近火光中,李逸才看清了她一身狼狈的模样。
她一个哆嗦,抛起的臂钏都没接住,掉在地上,咕噜噜滚到了黄剡的脚下。
“你……”李逸瞪圆了眼睛,结结巴巴道,“你脸上怎么回事?”
白若松不想解释一遍这种丢脸的事情,手指轻轻搭了搭自己的侧脸,含含糊糊道:“就,被人打了。”
李逸感觉后脊背发凉,她完全不敢想象,云琼在看见这样的白若松以后,得是什么反应。
黄剡捡起那个臂钏,丢进李逸怀里,催促道:“回去再说这些闲话,快把路让出来!”
李逸不满地抿了抿唇,觉得明明是自己辛辛苦苦在这里以一当十地给他们解决了看守人,好快速接应他们,可现在却变成了她在挡路。
真是好心当成驴肝肺,但她是个老实人,到底还是站起身来,让开了路。
就在她用来当凳子堆叠的尸体的后面,是一条通往山下的索道。
索道下方是湍急的溪涧,漆黑溪水晃动着月光的碎影,张开着血盆大口的深渊一般令人胆寒。
“没有别的路了吗?”白若松听着周围男人们的啜泣声,小声问道。
“没有。”李逸摇头。
现在的索道没有任何的防护措施,光秃秃一条,一旦抓不稳掉落下去,那便是死无全尸。
别说是男人们,就是白若松看着都有些腿软。
黄剡看出了众人的退却,面色平平道:“不快点从这里走,要是被发现了追过来,我顾不住这么多人的。”
她这话说得极其残忍,好几个男人都忍不住后退了一步,唯独临安面不改色地站在那里。
他不仅没有退,还上前查看了一下那条索道,用手摸了摸,又扯了扯,确认安全以后,转过身来看着男人们。
“大家不要怕。”他的声音十分温柔,“夫子先过去对岸接你们,好吗?”
炭火毕波一声,火光摇曳,照亮了每个人的面孔。
白若松扫过一圈,这才发现其他的男人们虽然蓬头垢面,但是衣衫完好,露出的身体上也没有什么伤口。
林安确确实实尽到了一个夫子的责任,他把每个学生都保护得很好。
一片静默之中,只长到白若松腰这么高的小七率先往前一步,虽然双腿还在哆嗦,唇瓣也毫无血色,明显是吓得狠了,可他还是鼓起勇气道:“我,我相信夫子。”
林安笑了起来,他看向其他人。
有人犹豫着说了一句:“可,掉下去会死的。”
贪生怕死其实是人之常情,而且人往往只有在面临死亡的那一刻,才能明白自己到底有多么恐惧死亡。
小七很愤怒,他转过头去狠狠瞪了那个说话的人一眼,甚至握着小拳头上前在他绣鞋上踩了一个大黑脚印。
“你是坏人,你就想让夫子留在这里被人欺负是不是!!”
那人很快闭上了自己的嘴,低着头一声也不敢坑了。
“好了,别哭了。”子兴抱起双眼红肿的小七,走到林安前,郑重道,“夫子,我们都愿意跟着您的。”
“对。”
“夫子我们不怕了。”
“我们愿意跟着您。”
大家七嘴八舌了起来。
李逸见状适时地将尸体揣到一边去,从后边提出一个竹篾编制的篮子,扔在了所有人的面前:“这是过索道的钩锁,大家分一分。”
一篮子全是弯曲的钩锁,新旧都有,只是数量明显是不够的。
李逸马上也发现了这点,可这是她缴获的山匪的身上的钩锁,拢共就这么多,抓了抓后脑勺,为难道:“先分给年纪小的吧,咱们这种会武的,力气大点的,干脆用绳子将就将就。”
林安同意了这个办法,提着篮子给男人们分发钩锁,李逸就和黄剡一起蹲下来扒那几具尸体身上的衣服,撕成一条一条以后,几股像麻绳一样绞在一起,用来增加它的强度。
白若松也想帮忙,被李逸推到了一边。
“求你了,你歇歇养养伤吧。”李逸的脸都皱在了一起,“你有想过你这个样子回去,被将军看到了会怎么样嘛?”
“哈。”黄剡幸灾乐祸地笑出了声,“只是一点伤而已,你还不知道她的伤怎么来的呢。”
白若松大惊,赶快捂住了黄剡的嘴:“闭嘴,求你了!”
李逸看黄剡这个样子,觉得这不是什么好事,但是她又忍不住自己的好奇心,憋了好一会,等把那几个尸体都扒光以后才终于偷偷问黄剡道:“所以,伤是怎么来的?”
此时白若松已经拿着搓好的绳子去给林安了,黄剡判断了一下距离,觉得照白若松的耳力应该听不见,随即才贴着李逸窃窃私语了一番。
李逸瞳孔地震。
她听完,痛苦地捂着自己的脑壳,含含糊糊道:“天,我不该听的,我真想回到自己没问过的时候。”
到时候要是将军问起来,她是说还是不说啊!
人类最不该有的真的就是好奇心,她想起孟安姗的那句至理名言——上官的事情少管!
白若松手里的最后一根绳子发给了林安,林安将绳子穿过滑索,两侧紧缠绕手腕,最后攥在掌心,深呼吸一口,双腿屈起往前一纵。
山涧中的风刮得林安有些脏污的单衣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纤细的身量,随后渐渐隐没在黑暗中。白若松一开始还能听见链条撞击发出的咔哒哒的声音,几个呼吸后也被风声覆盖。
所有人都屏息等待着,约莫半盏茶的功夫,山涧对面的半山腰上,有一个小小的火点在挥动,小七最先跳了起来,欢欣鼓舞道:“成功了,夫子过去了!”
林安的成功无异于给所有害怕的人打了一剂强心剂,接下来的部分就迅速多了。
年纪小的在先,年级大一些的在后,大家排着队一个一个过索道。
白若松怕那几个年纪小力气也小的少年力气不够掉下去,又撕了一些布条,帮他们把手掌绑在了绳子上,等过去以后再让对面的林安帮忙解下来。
就这样的一个土办法,让所有人都没有出事,最后后山上只剩下了黄剡,白若松和李逸三人。
黄剡自告奋勇断后,让李逸和白若松先走。
白若松一侧手臂有些习惯性脱臼,再加上肩膀上高高肿起的伤口破裂以后,脓血将短襦和伤口都粘在了一起,只要一扯就痛得不行,李逸不认为她有支撑自己单独过滑索的本事。
秉持着照顾上官妻主的责任感,李逸决定带着白若松一块过滑索——虽然不知道白若松有没有本事成为将军的妻主,总之按照现在的发展来看,是极有可能的!
那几具尸体已经被扒光了,白若松扯了自己装男人时候裹胸的布条给李逸,李逸虽然有些嫌弃,但最终还是用了这块布把自己和白若松绑在了一起。
虽然觉得自己手劲还可以,但为了防止意外,她甚至把裹胸布多余的部分打了个结挂在了滑索上。
就在李逸攥着自己的绳子穿过滑索攥紧的时候,小门那边传来了杂乱的脚步声。
山匪似乎终于发现了他们,有一小队人举着火从小门冲了出来,瞬间就包围了滑索的位置。
李逸不但不紧张,还有些高兴,她巴不得断后的黄剡被砍个一两刀,让她解解气。
黄剡看着李逸唇边压都压不住的弧度,居然翻了个白眼。
这还是白若松第一次看见黄剡露出这样的表情,觉得很稀奇,况且她还和黄锐共用一张脸,赶忙伸出头去看。
“勉哉!”李逸抽空给黄剡做了个手势,随后双腿一缩,拽着绳子一跃而下。
白若松本来正在看小门上的瞭望台,那里好似站着一个手持弓箭的人,她眯眼一看,正感觉像是守门人,随后便被这一跃的失重感吓了一跳,下意识抱紧了李逸。
她比李逸矮一些,二人的腰部被紧紧绑在了一起,所以白若松的头只能贴着她的胸膛。
风在耳边呼呼而过,轰声如雷。
一开始心脏还在狂跳,习惯了以后只觉畅快。
天幕沉沉,银河璀璨无垠,山涧中带着水汽的风又驱散了空气中的闷热,衣袂偏飞中有一种羽化飞仙之感。
李逸大笑了起来。
可能是黄剡断后让她有种大仇得报的感觉,此刻的她像个跳脱的野人一样,在夜风中大声发出奇怪的吼叫,胸膛中传来闷闷的震动。
“两岸猿声啼不住。”白若松忍不住说了一句。
风声太大,李逸根本没听清,大着嗓门问道:“你说什么?”
“我说!两岸猿声啼......”
刷——!
一只箭羽穿透了李逸的胸膛。
白若松瞪大了自己的眼睛。
那箭羽的头部呈现一种锥形,两侧有倒钩,中间是方便放血的镂空设计。
此刻,因为这个狠毒的设计,白若松甚至可以看见那镂空处卡着的,鲜红色的碎肉。
她感觉自己的四肢都僵硬得如同石块,几乎是凭借本能抬头看过去,却只能见到李逸紧绷地下颌。
李逸?
她以为自己喊出了声,可她只是上下牙齿在打颤,中途甚至不小心咬到了舌头,口中一股浓重的血腥气。
“李......”她努力张大嘴,风呼呼地往嘴里刮。
滴答——
有血顺着李逸的下颌滑落,滴在了白若松的脸侧,又顺着她的面颊滑落,像一滴血泪。
“李......逸......”白若松终于听见自己喊出了声音,嘶哑似沙漠中被侵蚀过的岩石。
李逸攥着绳子的手一松,整个人如同破布娃娃瘫软了下去,一时间,只剩腰间绑缚的那根绳子还挂在滑索之上。
白若松觉得自己被那绳子勒得喘不上气来,她颤抖着伸出手臂,紧紧攥住了绳子的打结处。
不可以松手,坚持一下,如果掉下去了李逸就真的没救了。
她和云琼从那么高的地方掉下来都没出什么事,李逸肯定也不会有事的。
她努力将绳子在手上绕成圈,任凭两个人的体重紧紧勒在手掌之上。
她此刻感觉不到疼,只感觉冷,风很冷,血液也很冷,身体的每个关节都冻成了冰渣,要不然牙齿为什么会上下打颤?
“她们来了,快准备!”
“快,别让他们撞到!”
似乎有人在喊,白若松不确定。
她感觉自己的后背似乎被好几双手推住了,随即有人持匕首割断了她们连接在索道上的绳子,她和李逸一起落到了松软的草地上。
“快,解开她们!”似乎是林安在说话。
白若松趔趄了一下没站住,头朝下摔倒在了草地上,陷入了深深的黑暗之中。
第一卷完
下周开下一卷,我修一下之前的错别字和语句,不会影响整体剧情,可以不看,下一卷下周一开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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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章 第一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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