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第 74 章

夜色深沉,苍穹如墨,万籁俱寂,唯有风过树梢,窸窸窣窣,树影憧憧。

屋内一灯如豆,微光摇曳,严崇手持案卷,眉心微蹙,正是神色凝重之时,忽而听见门栅外头传来微弱而又熟悉的脚步声。

她放下抬起眼睑,目光如炬扫向门栅,不过片刻,那里果然传来了克制的三声扣响。

“严副官在吗?”少女声音清润,带着一丝丝紧张带来的干涩。

严崇合上案卷,行步至门栅处,干裂粗糙的手掌挑起门栓,干脆利落地一拉。

“吱呀”一声响,暖黄色的灯光倾洒出去,照亮了少女的面庞。

她一身白衣,头戴孝巾,苍白胜雪的肤色更衬出了眼下的青黑,俨然一副摇摇欲坠的倦态。

“你该去休息。”严崇面色冷凝,沉沉语气重带着浓重的责怪之意,“现下正是重建盛雪城的时候,到处乱作一团,你若是病倒了,更是添乱罢了。”

严崇头脑灵活,武艺了得,做事雷厉风行,这些年立下的功绩写都写不完。

可她就是这张嘴,太毒了,曾经把刺史骂得险些当场砍了她的脑袋。要不是傅容安惜才又温和包容,力排众议提她当副官,她现在指不定在哪个犄角旮旯里头倒恭桶呢。

她刚说完,自己也有些后悔。

白若松是傅容安校尉收养的所有孤女和孤儿中最最疼爱的一个,校尉对她恩重如山,如今她身死故去,自己怎么着也该善待白若松,可她就是有些管不住自己的嘴。

好在,白若松也没有介意她这几句话。

应该说,她并没有听进去。

她这几日过得浑浑噩噩,犹如行尸走肉,那些在她面前说话做事的人,都像是与她隔了一层泡沫,让她产生一种自己是戏台下看戏的人的奇怪感受。

站在严崇门口的这一刻,她才像是终于从云端回到地上一般,觉得脑子里那个反反复复出现的念头,愈发地清晰了起来。

“副官。”她轻声开口,“我想让您教我怎么杀|人。”

严崇一瞬间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下意识道:“什么?”

“您明明听见了。”

白若松抬起头来,目如炬火,熠熠生辉,其间蕴含的坚韧之意如锋利无匹的剑刃。

“我说,我想让您教我怎么杀|人!”

严崇应该要觉得可笑的。

可她看着白若松,一时居然无法将这句话看做是一个少女的戏言,一句“你想为校尉报仇是么?”怎么也说不出口。

半晌,严崇才艰涩道:“校尉不会希望你这样做的。”

白若松低下头去,看着自己雪白色的孝鞋沾染了脏污的脚尖,喃喃自语一般道:“我知道。”

傅容安曾经和严崇谈论过她这个最最疼爱的孤女。

那时严崇只见过白若松几面,对她并没有多少好感,觉得她整日畏畏缩缩地十分内敛,像个男人。可在关键时刻,却又总是能把握住一个人的弱点,值守的侍卫无论是吃硬不吃软,还是吃软不吃硬,亦或是软硬不吃的,她居然都能把人哄得乖乖让她进门去找傅容安。

“是个十分油滑的人,一肚子坏水。”这是严崇对白若松的评价。

傅容安听完大笑出声。

“你觉得她油滑?”

她似乎从来没有听过这么好笑的笑话,笑得眼角含泪,捂着肚子半天没能直起腰来。

严崇有些不高兴,铁青着脸道:“这是我亲眼所见,有什么好笑的。”

“那是她不在乎那些小事,才会这样。”傅容安抹干眼角的水渍,含笑看着严崇,“她一点都不油滑,她是一柄钢刀,只会折,不会弯。只要心里头揣着事,不达目的不罢休,犟得很。”

她说:“你今后会明白的。”

如今,严崇确实真真切切地明白了这句话。

她回身,自书案上取了一把匕首别在腰间,大步跨出门槛,转身合上门栅,看也不看白若松一眼,只淡淡道:“跟我来。”

严崇人高腿长,步子迈得大,走路大步流星似一阵风,白若松需得小跑才能跟上。

她本就体弱,如今多日未曾闭眼,吃食也只进了一点点,只跑了几步便气喘吁吁,后背沁出了一层冷汗。

还好她们要去的地方并不远,白若松提着精神跟着行过长廊,穿过庭院,来到一处左右皆伫立着持刀侍卫的小屋前。

屋子看起来很久没人打理过了,窗棂上堆着厚厚一层灰,檐下缀着半张蛛网,一侧还堆放着零碎的杂物。

侍卫们见了严崇,纷纷抱拳,垂首礼道:“副官!”

白若松双手撑着膝盖喘息着,看到严崇颔首示意过后,一掌推开了大门。

屋内没有点灯,黑黢黢一片,散发出一股潮湿的,带着血腥的气味。

严崇接过一旁侍卫递过来的一盏油灯,率先跨进屋子后,回过头来,居高临下地看着白若松,目光冷冽。

“不是要学吗?”她声音平平,目光却略带挑衅道,“要学就进来。”

严崇站在门口,那漆黑的屋子就像张开巨口的深渊怪物一般,下一刻就要将人吞噬。

白若松感觉冷,冷得浑身发抖,上下牙齿都在打颤。

她以手握拳,重重锤了自己的膝盖一下,这才制止住了自己的颤抖,直起身子跟着跨过了那道门槛。

屋内灰尘漫天,即便不是天光,只是昏暗的油灯,都能照见空气中废物的尘埃。

白若松以袖掩鼻,跟着严崇走了几步,感觉到脚下似乎踩到了什么粘稠的东西,低头看去却是呼吸一窒。

暗得发黑的红紫色的血浆正缓缓流淌在青石地板上。

数九隆冬,天寒地冻,那血液也似被冻住了一半,呈现一种恶心的,半凝固的粘稠质感,让白若松一度无法抬起自己的鞋子。

她的视线顺着那汨汨流淌的血液往前,看到了一双满是伤口的赤|裸着的脚,脚踝上用麻绳子结结实实地缠绕了好几道,绳子也被血液浸透,呈现一种诡异的暗红色。

严崇面不改色,习惯了一般又往前一步,手中的油灯举到那人的面前,让白若松看清了她的脸。

是那个为蛮人,打开了盛雪城的城门的叛徒。

她面如枯槁,两只眼睛都被泄愤一般地挖了出来,只剩下两个黑黢黢的凹陷的大洞,流下两道血泪。

“看到她了吗?”严崇问。

白若松怔愣在原地,片刻后,缓缓点了点头。

“来。”严崇抽出腰间匕首,食指和拇指捏在刀刃上,将刀柄朝着白若松的方向,示意她拿着。

白若松黝黑的眼眸中一点油灯火光在摇曳,唇下肌肉一颤,菱唇立时便抿得紧紧的。出乎严崇德预料,她几乎是没有丝毫犹豫地便张开手掌握住了匕首的刀柄。

这是一把刀身和刀柄都有精钢制成的短匕,通体冰寒,刀刃中间还被刻出了放血用的槽口,一看就是用来杀人的利刃。

冷,真冷。

这么冷的天,白若松一握上那精钢的刀柄,就被冻得轻颤了起来,觉得自己手掌中心的皮肉都被冻得粘黏在了上头一般。

“知道,人的弱点都在哪里吗?”严崇问。

“是,心脏,还有头部?”白若松不太确定道。

“是也不是。”

严崇两指并拢,一点那女人的胸口,女人立时便挣扎起来,从喉咙里发出模糊的气声。

白若松这才发现这人的舌头和耳朵都被破坏了,无法出声,也无法听见,只能靠皮肤上的触感来微弱地感受着外界。

“这里。”严崇不顾女人的挣扎,用力地,狠狠地对着心脏的位置摁了下去,“有坚实的肋骨,凭借你的力气,若是找不准肋骨中间的空隙,那么刀刃很有可能被肋骨拦在外头。”

说着,她又抬起手,手指摁在了女人的额头上:“而这里,头盖骨是比肋骨更加坚硬的存在。”

“那么......”严崇抬起眼睑看向白若松,“你告诉我,人的弱点究竟在哪里?”

白若松的呼吸急促起来,她咽了一口唾沫,干哑着嗓子道:“是脖颈。”

“没错!”严崇笑了起来。

她五指呈爪,握住了那叛徒散乱在身后的头发,将她狠狠往后一拽。

女人吃痛,顺着严崇的力道往后一靠,漏出了一截纤长柔软的脖颈。

她似乎在哭,口中发出凄厉的,含糊不清的声音,略微凸起的喉结上下不停地颤动着。

“我该教你的已经教了。”她声音低沉,似魔鬼呓语,“现在,动手吧。”

油灯的光影一颤,墙上的影子相互靠近,有什么东西猛地一横。

呲——

白若松清晰地听见了血液喷溅而出的声音。

那些腥甜的,带着令人舒适的温度的液体洒落于她的面上,手上,前襟上,猩红一片。

白若松想起了自己上辈子死的时候。

她全身骨头碎裂,手脚呈现一种正常人类达不到的姿态,侧脸紧贴柏油铺成的大地之上,血液混杂着内脏碎片,犹如呕吐物一般自喉管喷溅而出。

那些血浸透她的衣服,她的头发,甚至是她的眼球,让她的世界如漫天晚霞一般绚烂。

原来人体内有这么多的血,怎么流都流不完。

“哐当”一声,匕首摔落在青石板地面上。

白若松佝偻起身体,一手扶着胃部,只觉腹部的肌肉在痉挛颤抖,五脏六腑都抽搐着想要从自己的喉管里冲出来。

她胃里根本没有东西,最多只能吐出一些茶水,混合着胃液,与满地的或是猩红,或是暗红的血液流到了一起。

“你看。”严崇声音沉沉,落在了她的耳边,“杀|人不是很简单吗?”

“生命脆弱如蝼蚁。”她说,“你既然选择走上了这条路,终究会习惯的。”

白若松猛地睁开了眼睛。

挂在床顶的白色纱幔被带着暑意的风吹得阵阵翻涌,窗外阳光炙烈,照耀寰宇,蝉声鸣鸣,不绝于耳。

白若松有些恍惚,一时分不清后背黏腻的感觉究竟是热汗还是冷汗,自己是冷还是热。

她尝试动了动自己的身体,被锁链抽打的伤口处立刻便传来了**的疼痛感,疼得她一抽,想举起自己的手臂,却感觉到了一种压制感。

白若松顺着往下往,这才发现自己的床侧趴伏着一个脑袋,睡得正香。

那人手肘垫在脑袋下方,顺便压住了她的被子,这才使得她没能抬起手臂。

白若松一动,那人也一动,乌黑的长发自面颊上落下,露出了半侧着的一点点莹润的面庞,长睫如扇。

居然是路途年。

他为什么会在这里,他不是带着崔道娘回到药庐去了吗?

白若松想喊他,可一张嘴,本就干涸着的嘴唇瞬间崩裂开来,有淡淡的铁锈味流入了口唇之中。

她似乎已经很久没喝过水了,喉咙火烧一般疼痛,发不出任何的声音。

门外,有纷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说话声也渐渐变得清晰起来。

“......已经招认了,若是再不启程,刺史那边怕是压不住了。”

白若松努力分辨,觉得这女人的声音有点耳熟,却想不起来是谁。

和她对话的人沉默了许久,这才淡淡道:“她还没醒。”

男子声音低沉如古钟之鸣,娓娓动听。

是云琼。

白若松想起来了,原来和他对话的女人,正是云琼的副官,那个脸上有着一道伤疤,名为钦元冬的女人。

“将军!”钦元冬明显焦急起来,“她已经昏迷半个月了,难道她一直不醒,将军便一直待在这里不动弹吗?”

云琼沉默。

钦元冬气急:“圣人对将军是如此信任,不可为了儿女情长耽搁正事啊,将军!”

二人站定在了白若松所在的房间的门栅外头,声音清晰如在耳边。

“我知道了。”云琼道,“明日启程吧。”

说完,他伸手轻轻推开门栅,门外热烈的日光倾洒而进,在青石地板上投下一个清晰的,宽阔高大的影子。

白若松看见他垂首敛目,面色沉沉,似有许多心事压在心头。

事实上,云琼也确实有许多心事,他魂不守舍地抬步跨过门槛之后,掀起眼皮子,习惯性往白若松的方向看去,正好对上了一双睁开的,漆黑的眼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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