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家倒是淡定从容,语气冷漠:“不用大惊小怪。看这东西的纹理,应该是高原上产的山羊,骨质酥成这样,真不知道在沸水里煮了几日。在正东方埋羊骨,倒还真不出人意料……你往西走六步试试。”
颜宁依言走了六步,低头一看,果然地上又是蚂蚁络绎不绝,隐约看得到暗黄的骨骼。仙家啧了一声:“猪骨。”
“猪和羊的骨头……”颜宁慢慢道:“这似乎是‘少牢’吧?”
古礼,天子祭祀社稷,以猪牛羊各一,曰“太牢”;诸侯减等,仅以猪羊,曰“少牢”。两者都被视为是祭享天地的大礼,在神秘学上有着相当复杂幽深的意蕴,久为沿袭。只不过“太牢”似乎有僭越的嫌疑,罕有问津;唯有“少牢”的祭礼,久为流传,后代方士,屡加改造,延拓出了一整套玄术中的典仪。颜宁杂涉方书,当然知道这个小小的典故。但少牢历来被视为是郑重的仪式,牺牲如何还在其次,关键要“祭如在”,所谓“吾不与祭,如不祭”,祭者要心神合一,亲临仪式,诚心祝祷。如果只是放着祭品任其腐坏,术者置身于外不闻不问,那么仪式就毫无效力,等同浪费。
但一个毫无效力的仪式,当然不会莫名其妙出现在江罗最玄深幽微的潜意识里,颜宁凝视着地上那块细小的骨骼,能明显感觉到仙家踟蹰犹豫,久久沉吟。
少顷后它慢吞吞开口,却提到了一件全不相干的事:
“你应该知道建木。”
“当然。”颜宁说:“颛顼帝绝地天通之前,凡人可由建木上下两界。后来建木断折,仙凡由此隔绝。”
“不错。”仙家慢悠悠道:“但以玄门的观点,建木联系两界亿万斯年,纵然断折,法力也会有所残余。后来有人找到过建木的残骸,与合适的树种嫁接培育,繁殖过不少有玄妙灵力的植物。比如你面前这株……云槐。”
“这些玩意儿是用建木培育出来的,天然就带有建木的某些特性。一个嘛,是只要养育得法,一颗云槐可以无限的长上去,因其高耸入云,才有云槐这个名字。另一个嘛,则是这玩意儿天然带有沟通两界的灵力,且生长越高,灵力就越强。这种东西培植当然相当费事,但往往长了几尺就被伐去制作器具,说实话,这棵七八米高的云槐,我几百年来都没见过一株。”
它也不卖关子,幽幽叹了口气。
“要说什么法术原理呢,我估计你听了也是不懂。当年宗教局里就有人养过云槐,这位提到过一次,说这种东西就像什么信号发射器,接收人的信号,放大之后投射出去,招引你希望沟通的东西。可是啊,树长得越高,对信号感应也就越为灵敏,发射也越为强力。但一个人的心里头,哪能没有一点杂音呢?要是全部被感应到了,扩大传播,沟通上下,那后果就未必好看了……”
“……原来如此”
颜宁抬头,仰望那株高大挺立,直挺入云的树木,哪怕仔细观察,它也和寻常的槐树没有区别,摇曳的树叶似乎并没有传递什么“信号”。但是——自己怎么没有察觉到呢?在这么炎热湿润的夏季,万物兴盛滋生的季节,他却连一声鸟叫都没听到。如果环视四周,能够看到的活物,大概也就是蚂蚁这样无知无觉的昆虫,以及……并不在视野内的江罗。
“原来如此。”他喃喃道:“怪不得这里只能看到这些东西。”
“是啊。”仙家道:“都被清干净了。就留下一个连意识都尚未诞生的婴儿。”
“……但凡有意识的,都难免会生出杂念。生出了杂念,就不能待在云槐附近。”颜宁慢慢回忆他度过的那些晦涩难解的典籍:“但是,杂念并不是与生俱来的。如果依法理所言,一切念头,都是纯净的本我摄入外界,由此衍生出的变相。如果本我诞生,刚刚接触外界,那么生出的意念——”
仙家似乎在微笑。
”我倒真是小看你了。”它道:“不错!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无名乃万物之母。玄门法理中,无知无识,混沌一片的婴儿,历来被视为是极高的境界。只可惜,既然无知无识,自然不能干涉外界。境界高与不高,其实与外物无关。但依照经典,当婴儿接触万物,意识就会逐渐诞生。而在意识诞生之后,产生的第一个念头,就是人这一辈子中最纯净无瑕,没有任何杂念的意识!”
“没有任何杂念的意识——”颜宁不知觉中站了起来,脱口问道:“那么,人类第一个念头,会是什么?”
在仙家开口之前,他已经隐约猜到了答案。
“道可道,非恒道。人的第一念头,恐怕不能诉诸言语。不过如果非要形容,那么大家还真有个共识。”仙家缓缓道:“人生下来想的第一件事,恐怕是‘我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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